后来发生了战争
作者:[苏] 鲍里斯·利沃维奇·瓦西里耶夫
作者简介
致中国读者的信
序幕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尾声
作者简介
鲍里斯·利沃维奇·瓦西里耶夫是苏联当代著名作家,苏联国家文艺奖金获得者。
1924年,瓦西里耶夫出生在斯摩梭斯克一个军人家庭,从小受到部队生活的熏陶。在上九年级时,卫国战争爆发,他志愿奔赴前线。1943年负伤,伤愈后进装甲兵军事学院学习。
1948年毕业,任工程师。1956年结束军人生涯,进了著名剧作家包戈廷的电影剧本写作讲习班,从此开始专职创作。
瓦西里耶夫1954年开始发表作品,写过剧本、电影脚本和小说。作品题材广泛,主要是卫国战争题材、当代生活题材、历史题材等,其中以卫国战争题材的作品成就最为显著。
作者的成名作是中篇小说《这里的黎明静悄悄……》(1969)。小说发表后被译成多种文字,并被改编成电影、话剧、歌剧、芭蕾舞,受到世界许多国家人民的喜爱。同名电影获1975年苏联国家文艺奖金。
瓦西里耶夫的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伊万诺夫快艇》(1970)《最后的一天》(1970;1972年被改编为同名电影和剧本)、《遭遇战》(1979)、《他们可能同我一起去侦察》(1980)、《后来发生了战争》(1984),长篇小说《不要向白天鹅开枪》(1973;1974年被改编为剧本)、《未列入名册》(1974),长篇历史题材小说《虚实往事》(1977—1978),剧本《军官》(1955)、《我的祖国,俄罗斯》(1962),电影脚本《例行的航程》(卫958)、《漫长的一天》(1964)、与K·拉波波尔特合著的《军士们》(1959)和《军官们》(1971),自传体中篇小说《我的骏马奔驰》(1982)等。
瓦西里耶夫是从创作剧本、电影脚本开始写作生涯的,因此他的作品带有戏剧和电影的特色,结构严谨,情节紧张,语言简洁。由于作者立意高,创作手法独辟溪径,他的作品总能以高昂的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激情动人心魄。
致中国读者的信
敬爱的中国朋友们!
我荣幸地获悉,我的作品在中国读者中获得了成功。我借此机会,向为加强我们两国人民的联系做了许多工作的译者深深致谢,向那些投书《苏联文学》编辑部对我的作品作出反应的中国读者深深致谢。除了艺术之外,没有更好的方式能使我们这两个伟大的民族互相了解。这一点我是坚信不疑的。
我属于没有青春时期的那一代人。我有过穷困的、甚至十分穷困的童年,在学校学习过,有过朋友,体验过初恋前的朦胧的感情,而后来这一切突然结束了。童年,学校,少年的友谊和一个男孩子对邻班女孩的爱恋,都在一天之内——1941年6月22日——结束了。
这一天我刚满十七岁零一个月。对我们全体人民来说这个可怕的日子以及我个人的这个年龄,成了青春时期的最后界限。迈过这个界限,我和我们这一代人一下子就跨入了成年人的行列。十七岁当兵,十九岁当排长,二十岁当连长,要不然就是当营长。给我们这一代人预定的道路就是这样的。我们整个这一代人光荣地走过了这一历程:用生命的代价遏止了,然后是彻底粉碎了世界反革命阵营中无比残忍、非常强大和训练有素的军队——德国法西斯。
“用生命的代价”——这并未夸大,亦非比喻。这是实情:1922、1923、1924、1925和1926年出生的小伙子活下来的只有百分之几;我出生的年份以及相近的年份(1923、1924、1925)活下来的只有百分之三。换句话说,每一百个上前线的小伙子中只有三人生还。
是的,这完全是特殊的一代,是介于我们祖国两次最严重的动荡之间的一代:昨天我们这里发生了国内战争,而明天等着我们的是伟大的卫国战争。我们身上有着阶级搏斗的狂飙式的热情,有着如雄壮乐曲的革命浪漫主义精神,有着对于同我们制度的敌人必不可免的拚杀的冷静期待。这块爱和恨的奇特的合金,把我们径直引到军事委员部,送到军事学校、空降部队和海军陆战队,派到游击队,让我们参加地下活动和进行侦察。它推动我们扑到坦克下面,用炸药使自己和桥梁同归于尽,用自己的身体堵住枪眼。因此,我总是自豪地认为,我不属于牺牲的一代,而属于胜利的一代。我是胜利者一代中的一员。
这就是为什么我总写自己这一代人的缘由。无论我写什么——写战争年代还是写和平岁月,写自己的同龄人还是写当代青年,无论我笔下的主人公是男是女,我都着眼于我的同代人。我从这一代人的经历中摄取素材,把他们的命运,他们的勇敢、荣誉感和优秀品格作为自己创作的依据。就我的切身体会来说,我从未觉得自己在这一代人之外,而总感到自己是被剥夺了青春时期的那些活着的或死去的少年们的代表。
我总想理解自己这一代人,总想弄明白,我们所完成的一切是怎样做到的:因为我们谁也不想死,不是吗?可是——死了。十七八九岁的小伙子来自各式各样的家庭、乡村、城镇、省市和共和国,在战争中的共同命运使他们成了亲密的兄弟;他们目标一致,休戚与共,团结战斗。为什么能够这样?这种惊人的前线的兄弟团结的基础是什么?关于这一点我想了许多……
鲍里斯·瓦西里耶夫
1988-06-13
序幕
我们班给我留下的,除了回忆以外,还有一张照片。这是一张集体相。班主任在当中,他的周围是女生,男生在两侧。这张照片已经褪色,又围为摄影师尽量把镜头对准班主任。所以在当时就照得不够清晰的两侧,现在就彻底变得模模糊糊的了。我有时觉得,照片的两侧之所以模糊,是由于我们班的男生还未及长大成人,就早早地离开了人世,从而他订的五官和面目也就被时光冲淡了。
这张相片是我们在六年二班时照的。考完试以后,伊斯克拉·波利亚科娃把我们拉到革命大街的一家照相馆:她总是爱搞各种各样的活动。
她大发议论说:“咱们上完七年级照一张,等上完十年级再照一张。想想看,到咱们都当了爷爷和奶奶的时候,再来看看这些照片该多有意思啊!”
我们拥进了窄小的“更衣室”。在我们之先,已有三对青年男女、一位老太婆带着几个小孙孙,还有一个班的头发蓬松的顿河哥萨克等在那里,都急着要留影纪念。那群哥萨克坐成一排,个个神气活现地拄着马刀,他们那一双双不害臊的哥萨克眼睛一个劲儿地盯着我们的女生。伊斯克拉很不喜欢这种场面,她马上同照相馆谈妥,等轮到我们的时候再叫我们。随后,她便把全班同学带到阿近的一个街心公园去了。为了使我们不致跑散和打架,特别是怕我们去践踏草地,伊斯克拉自[439]称是一位先知,莲娜把她的眼晴蒙住,她便给大家算起命来。
她是一个慷慨大方的先知:经她一算,每个人将来都有一大堆子女和能装满一车皮的幸福。
“你能为人类发明出一种新药。”
“你的第三个儿子将是个天才的诗人。”
“你会建起一座世界上最美的少年宫。”
是的,这些都是非常美好的预言。只不过很可惜,我们没能再次去照相馆,当了爷爷的统共只有两个人,当奶奶的人数也比照片里七年二班女生的数目少得多。有一次,我们回学校参加传统的校友返校日聚会,全班同学只坐满了一排。当年上完七年二班的四十五人之中,只有十九人活到了一头白发的年岁。所有从照片上望着我的男生中,只有四个还活着。
当时,我们那一伙人数不多:三个姑娘和三个小伙儿。三个小伙儿是:我,帕什卡·奥斯塔普丘克和瓦利卡·亚历山德罗夫。我们总是在济娜·科瓦连科家里聚会,因为济娜有自已的房间,她的父母又一早就上班不在家了,所以我们在她家里觉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济娜很爱伊斯克拉·波利亚科娃,还和莲娜·博科娃挺要好;我和帕什卡非常热中于体育运动,被认为是“全校的希望”;行动迟缓的瓦利卡·亚历山德罗夫则是个公认的发明家。帕什卡是莲娜的倾慕者之一,我则对济娜患着毫无希望的单相思。瓦利卡经常迷恋于他那些发明设想。就如同伊斯克拉一心一意考虑她那些活动一样。我们一起去看电影,一起朗读被伊斯克拉称之为值得一看的好书,我们还在一起做功课,一起聊天——谈书和电影,谈朋友和不喜欢的人,谈谢多夫号破冰船,以及在西班牙的国际纵队、芬兰的局势和西欧的战争等等,或是毫无主题地神聊一通儿。
还有两个人偶尔也出现在我们这一伙中间,其中一个受到我们的欢迎,对另一个大家都公开表示不喜欢。
每班都有一个忠厚老实的优等生,全班都拿他逗笑取乐,但又把他奉若名胜古迹,坚决加以保护,不许外人侵犯。我们班的这个老实人名叫沃维克·赫拉莫夫。刚上一年级,他就宣布自己不叫弗拉基米尔,连弗拉基米尔的小称沃瓦也不是,就叫做沃维克。从此以后,大家便一直叫他沃维克。他连相好的都没有,更不用说知心朋友了。不过他喜欢和我们“套近乎’,每次来到,就在一个角落坐下,坐上一晚也不开口,只有两只耳朵支得比脑袋还高,那是因为他推个小平头,所以两只耳朵格外显眼。沃维克看过很多很多书,还会解最最难解的习题。我们之所以尊敬他,就是因为他有这些品质,另外也因为他的在场对任何人也没有妨碍。
至于伊斯克拉有时领来的那个萨什卡·斯塔梅斯金,我们都瞧不上眼。他属于不可救药的那一伙,骂起街来野得象个赶大车的,可是伊斯克拉心血来潮,要把他改造过来,于是这个萨什卡就不只是老呆在大楼之间的门洞里了。在这以前,我和帕什卡经常同萨什卡以及他的狐朋狗友打架。我和帕什卡两人无论如何也忘不了这一点:比方说,只要我一看见萨什卡出现在地平线上,我那颗被他打活络了的牙齿便不由得隐隐作痛,哪里还有心对他友好地笑一笑啊?可是伊斯克拉说今后要经常领他来,我们也就只好忍耐了。
济娜的父母鼓励我们的聚会。他们家全是女孩子,济娜是最小的女儿,她的两个姐姐已经出嫁,离开了娘家。
家里的什么事都由妈妈作主,爸爸看出女性的数量优势之后,很快就投了降。因为他通常到深夜才回家,我们很少见到他。但是当他偶尔提早回来,必定要到济娜的房间来看看,而且总是高兴地惊讶一番:“噢,青年人?你们好,你们好,有什么新闻吗?”
说到新闻,伊斯克拉可是个专家。她有一种把谈话维持下去的惊人本领:“我们和法西斯德国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您对这个问题有什么看法?”
济娜的爸爸根本没细想过这个问题。他没有把握地耸耸肩,露出负疚的笑容。我和帕什卡认为,他被人类的半边天彻底吓破了胆。其实,伊斯克拉经常是把一些她自己早已将答案背得滚瓜烂熟的问题拿来问人。
“我认为这是苏联外交的伟大胜利。我们把世界上最富有侵略性的法西斯国家的手脚都捆住了。”
“对。”济娜的爸爸说,“你的看法很对。我们那儿今天出了点事儿:采购组供给的钢型号不对。”
车间生活对他来说是亲切易懂的,谈到车间可就和谈到政治大不相同了,他两手不住挥舞,放声大笑或是怒气冲冲,站起身在房间内跑来跑去,经常踩疼我们的脚。可是我们都不爱听他的那些车间新闻,因为我们对体育、航空和电影要感兴趣得多。而济娜的爸爸一辈子都在旋他那些铁锭。我们带着少年入那种残酷的冷漠表情听着他讲,济娜的爸爸每次或迟或早总会发现这种情况,因而觉得非常尴尬。
“当然罗,这是小事一桩。应该把眼光扩大一些,我明白。”
“我爸爸真是个唯唯诺诺的人。”济娜难过地说,“我怎样也没有办法把他改造过来,真要命。”
“这是旧社会留下的胎记。”伊斯克拉用权威性的口吻议论道,“在沙皇制度骇人的压迫之下出生的人,长期觉得自己的意志受到束缚,对未来也怀有恐惧感。”
伊斯克拉善于讲解,济挪则善于倾听。济娜听每个人讲话的态度不同,但都是用整个身心去听,仿佛她不仅听到,而且还同时见到、嗅到和感觉到这些话似的。她非常好奇,又过分容易与人接近。因此,并不是所有的人在任何时候都愿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她。然而,大家又喜欢聚在她们这个女性居多数的家庭里。
这大概是由于她的家令人感到特别舒适、特别亲切和特别清静的缘故。她的爸爸和妈妈说话的嗓音不高,因为家里没有一个可以冲着大声嚷嚷的对象。这个家里总是在浆、洗、掸、扫,又蒸又煎的,而且一定得烤馅饼。别看这些馅饼是用价钱便宜的黑面烤的,可我至今还记得它们的味道,而且至今还认定从来也没吃过比这种土豆馅的馅饼更美味的东西。我们就着便宜的夹心糖块喝茶,一边吃馅饼,一边闲聊。瓦利卡则在这个住宅里串来串去,东张西望,看看能搞些什么发明。
“我把煤油炉接到自来水管的龙头上,你们看好不好?”
“你是不是要让茶里掺上煤油呀?”
“不是,我是要把自来水加热。火柴一擦,水管就会变热,自来水也就烫了。”
“那你就接吧。”济娜同意了。
瓦利卡又是接,又是敲,又在墙上凿洞,又湾水管。他从
来也没搞出过一件用得上的东西,可是伊斯克拉认为重要的[443]是设想的本身。
“爱迪生也不是每次都成功的。”
帕什卡提出:“要不要我揪住瓦利卡的两只耳朵把他提起来一次?爱迪生就是有一口让人揪着耳朵提了起来,所以马上就成了个伟大的发明家。”
帕什卡真能揪住耳朵把瓦利卡提起来。他很有劲,能蜷起腿爬绳,能拿大顶,还能在单杠上大胆地做“大回环”。这要求经常加强般炼。帕什卡从不看书,但是喜欢听别人朗读。因为经常是由莲娜·博科娃朗读,所以帕什卡与其说是用耳朵来听,还不如说是用眼睛去听。他从五年级起就和莲娜要好,而且他的爱憎是持久不变的。伊斯克拉也朗读得不错,但是她过于喜欢边读边讲解,所以当我们打算朗读特别有意思的书籍时,宁愿要莲娜来朗读。我们当时读了不少书,因为那会儿还未发明电视,我们兜里又没有钱,连票价便宜的日场电影也看不起。
从童年时代起,我们就以我们最关心的事为题来做游戏。各个班级不是比赛分数和成绩的百分比,而是比赛看谁有幸能给帕帕宁北极考察队队员写信,看哪个班有被命名为“契卡洛夫①班”(注: ①契卡洛夫,苏联英雄、著名飞行员。1937年首次完成从莫斯科经北攸到美国的不着陆飞行,1938年在新飞机试飞时遇难。)的荣誉,看谁能争取到参加工厂新车间开幕式或派代表欢迎西班牙儿童的资格。
有一次我参加了欢迎西班牙儿童的代表团,因为我夺得了百米赛跑的冠军;伊斯克拉也参加了,因为她是全优生和社会活动积极分子。我们从欢迎会上带回来对法西斯的满腔仇恨和四个橙子。我们全班庄重地吃了这四个橙子。每人分到一又二分之一瓣,外加一点橙子皮。至今我还记得那橙子的特殊香味。
我还记得自己由于不能去营救切柳斯金号的船员①而伤心难过,因为我的飞机被迫降在雅库梯亚,没能飞到北极探险站的营地。这是一次真正的迫降,原因是我没背出一首诗,得了个“劣”。后来我才把这首诗背会了:“是的,我们那个时代的人……”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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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切柳斯金号”1933年1O月在白令海峡被浮冰围困,向北漂移、起初被冻住.后被挤毁,苏联政府及时采取措施,出动飞机,将全体船员救出。
注:②引自莱蒙托夫《波罗金诺》一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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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是这样的:教室墙上挂着一幅自制的大地图,每个同学都有一架飞机,得一个“优”便可以向前移动五百公里,可是我得了个“劣”,于是我的那架飞机被取了下来,不准再飞。这不只是登在教师记分册上的一个“劣”,它对我本人来说很糟,对被我坑苦了的“切柳斯金号”船员也有一点(也稍稍有些)糟糕。
搞这张地图是伊斯克拉想出来的。
在九年级时,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让我们以《我愿当个什么人?》为题写一篇自由发挥的作文。全班同学都写了他们想当个红军指挥员,连沃维克也想当个坦克兵,从而博得一阵欢呼。是的,我们都真心实意地希望自己的命运是严峻的。我们自己选择了这种命运,盼望能够参加陆、海、空军,我们自认为是男子汉大丈夫,当时最有男子汉气概的职业莫过于当兵了。
从这个意义上讲,我非常走运。上八年级的财候,个头儿就赶上了爸爸。因为爸爸是红军指挥员,所以他的旧军装就归了我。这套军装包括军服上衣、马裤、军靴、军官皮带、军大衣和用一顶深灰色呢子做的布琼尼式军帽。在一个美妙的日子里我把这套漂亮已极的军装穿上了身,整整十五年都没有脱下来,直到复员为止。当时军服的式样已经改变,但内容依然如故。它仍旧是我那一代人的服装——最漂亮、最时髦的服装。
所有小伙子都对我羡慕不已,连伊斯克拉也不例外。
伊斯克拉试了试我的军服上衣之后说:“我穿着当然是大了一点儿,可是穿着它多舒服呵,特别是把皮带束紧点。”
我经常回想起这句话,因为它有时代感。我们人人都尽力把腰带束得更紧,好象每时每刻都会应征入伍,好象整个队伍是否能投入战斗去夺取胜利的战备状态都取决于我们的仪表如何似的。我们当时还年轻,但是渴望的并非个人的幸福,而是个人的功绩。我们还不知道,要建立功绩,先得播种和培植。它是慢慢地成熟起来的,要经过一个看不到的充实力量的过程,以便有朝一日能进发出耀眼的火焰,这火焰的光芒将长久地照耀着今后的几代人。对于这一点,我们当时并不知道,而我们的经历过革命烈火考验的父母却非常清楚。
我似乎记得,我们谁家也没有浴室。噢,不对,有一家是有浴室的,不过这事日到以后再谈。我们通常是三个人一起上澡堂:我,帕什卡和瓦利卡。帕什卡先是用硬得要命的擦子给我们搓背,然后要在蒸汽浴室里美滋滋地呆上好久。他要求热得无法忍受的蒸汽,我和瓦利卡为他泼水供汽,但是我们自己却坐在下层,帕什卡则在最上一层嘲笑我们。
“年轻人,你们好呀!”
有一回济娜的爸爸,安德烈·伊万诺维奇·科瓦连科羞羞答答地用木盆遮掩住下体,侧着身溜进蒸汽浴室来。他一丝不挂的时候更显得瘦小和难看了。
“你们这儿热了点儿。”
“这还算热呀?”帕什卡在上层鄙夷地大声嚷道,“这才不过是亚热带的气候!纯粹是安纳帕①!(注①安纳帕,苏联克拉斯诺达尔边区中心,濒临里海,气候温和,为儿童疗养地。)喂,瓦利卡,再加点热汽!”
“轮到鲍里卡了。”瓦利卡说,“鲍里卡,加汽。”
“有必要吗?”科瓦连科怯生生地问道。
“有必要!”我不客气地顶了一句,“蒸汽不会把骨头烫断的。”
“那得看对谁了。”科瓦连科淡淡一笑,这样说道。
我马上把一满盆水哗啦一声泼在石头炉子上,一股股蒸汽丝丝地直往上冲,帕什卡乐得大声吼叫,科瓦连科叹了口气,站了一会儿,想了想,端起木盆,转身走出去了。
他转过了身……
我现在还记得他那个脊背,那个被刺刀、大刀、马刀捅得和砍得疤痕累累,疙疙瘩瘩的脊背,那上面一点好地方也没有,全都布满了国内战争留下的紫红色印记。
伊斯克拉的妈妈也是经过国内战争而变了样。我不知道她身上是否也有疤痕,但是她的心灵上却有和济娜爸爸脊背一样的伤疤。这一点我是后来才懂得的。
伊斯克拉妈妈的名字我忘记了,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帮助我回忆起来。她经常到中小学、中等技术学校、工厂和集体农庄演说。她讲起话来简短生硬,就象喊口令似的。我们都有点怕她。
“你们要记住,革命仍在继续。在我们粉碎阶级敌人的反抗之前,还将继续下去。你们要准备斗争,严酷无情的斗争。”
说不定,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我的幻觉而已?我一天天衰老下去,与那个时代相去越来越远,而且今天已经不是当时那个现实的本身,而是对那现实的想象支配着我的头脑。可能是这样,但我想逃开年龄对我的提醒,我想回到那些日子去,再度变得年轻和天真无邪。
第一章
“清楚啦,清楚啦,清清楚楚啦!”济娜不等听完妈妈的嘱咐便大声嚷嚷起来。
她急着要把门关上,搭上门钩,可妈妈象往常那样还逗留在门口作最后的指示:要洗、要熨、要刷,还要将衣物煮一遍,把地扫干净。真是要命,怎么每次临上班。她还能想出那么多事来。往日济娜总是耐着性子听她把话讲完,可偏偏在今天妈妈磨蹭得简直令人难以忍受,而济娜脑子里产生的那个念头又要求有所行动,柯况这个念头来得这样突然,而且连济挪本人都认为它近乎是罪过的呢。
今天早晨,济娜梦见自己身在一条小河的岸上。这个夏天她头一回不是以普通小姑娘的身份去夏令营,而是脑阵责任感去当辅导员的助手。整个夏天她都严厉地皱着两道毛茸.茸的眼眉,所以鼻梁上方的眉心处留下了一条垂直的白印。济娜为这条自印感到非常自豪。
但是她不是梦见自己和那些她要为之皱起眉头的少先队员在一起,而是梦见和中队辅导员、教师以及别的首长这些大人在一道。他们都在沙滩上晒太阳,济娜在那儿拍水,因为她非常喜欢在浅水的地方扑通。后来人们吆喝了她一声,她立即上了岸,因为她还没有摆脱对大人惟命是从的习惯。
上岸的时候,济娜感觉到有道目光盯住自己,那是男人专心注视、评头品足的目光。她十分难为情,用两只手紧紧捂住湿淋淋的胸部,尽快趴倒在沙滩上。在甜蜜的半睡半醒的状态中,她想象自己没有穿游泳衣,光着身子躺在岸上,于是她的心不由得紧缩了一下,但仍旧没有睁开眼睛,团为这种恐惧并不吓人。这是另外一种恐惧,是叫人想看一眼的恐惧。她催妈妈出门,不是因为这种恐惧而惊慌,却是由于想看一看这种恐惧而感到害怕。这个她所害怕的决定在她心里正同害臊的感情打着架,至于谁能战胜谁,济娜自己也还没有把握。
搭上大门的门钧之后,济娜扑回房间,头一件事就是把窗帘拉严,然后开始飞快地把身上的衣服扒下来随便一扔:晨衣、衬衫、乳罩、裤衩……她刚要扒裤衩,拉起松紧带,马上又放开手,松紧带把她晒得黑黑的肚皮狠狠地弹了一下,使她清醒过来了。她站了一会儿,等怦怦跳动着的心脏平静下来,然后蹑手蹑脚地向妈妈的大穿衣镜走去。她如临深渊似地向镜子靠近,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眼睛不敢朝前看,到了镜子面前才抬起眼皮。
在冰凉的铅色镜面上反映出一个晒得黑黑的小姑娘,一双眼睛圆睁着,露出有罪的好奇心,而且闪闪发光,宛如两颗樱桃。她浑身上下都是巧克力色,只有鼓得与身材不相称的乳房和背带留下的两道印子白得难以置信,好象个是属于她身体的部分。济娜有生以来头一回有意识地以旁观者的眼光端详着自己的身体,一面自我欣赏,同时又感到害怕,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成熟了。但是只有胸部成熟,胯骨却不肯丰满起来,济娜生气地用两手拍了几下胯骨。不过,对胯骨她还可以将就忍受,经过一个夏天总算鼓起了一点点,因而已经显出了腰身。就是那两条腿才真正使她伤心透顶:它们象两个倒置的圆锥体,在脚踝的地方细得不成比例,小腿肚子平平的没有肉,两个膝盖也没有变圆,还象五年级的女生那样往外突着。这一切叫人看着都觉得讨厌,于是济娜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怀疑大自然永远不肯帮她的忙。全部有福气的姑娘基本上都是生活在上一世纪的,因为那时她们都穿长裙。
济娜小心翼翼地挺起胸脯,好象是在掂量:晤,这部分已经成熟,充满未来的希望。也就是说,她将来就是这副模样——胖胖乎乎,结结实实,富有弹性。当然罗,如果能够再长高一点就更好了。她踏起脚尖,挺直身子,装作终于长高时的模样,基本上对自己表示满意。“等着吧,将来让你们好好瞧一瞧!”她洋洋得意地想道,因此跳起舞来,还在心里哼着《疲倦的太阳》这首流行歌曲。
这时门铃响了,响得那么突然,所以济挪一听见便象在镜子前面转悠那样赤身露体向门口跑去,后来又飞快地跑回来,急急忙忙把扔得到处都是的衣服胡乱穿上,转回穿堂,边走边把晨衣的扣子系上。
“谁呀?”
“我呀,济娜。”
“是伊斯克拉吗?”济娜把门钩拨开。“早知是你,我马上就开门了。我还以为是……”
“萨什卡离开学校了。”
“怎么离开了?”
“退学了。你是知道的,他只有妈妈一个人做工挣钱。现在上学要交学费,所以他退学了。”
“这大糟糕了!”济娜难过地叹口气,不再做声了。
别看济娜差不多比伊斯克拉大一岁,却有点怕伊斯克拉。她很爱伊斯克拉,并且也适当地听从她,但又总是有点怕她那股坚决劲儿,这个伊斯克拉总是那样坚决地既为其本人和济娜,也为所有她认为需要她这样做的人解决一切问题。
伊斯克拉的妈妈至今还穿着已经磨破了的特种任务部队的皮夹克,一双高统皮靴,腰间勒着宽皮带,这种皮带是能把人抽得留下一道道痛得火辣辣的红印的。关于自己身上的这些红印,伊斯克拉从来不曾对任何人讲过,因为丢人现眼比皮肉受苦更加难受,还因为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她那个严厉、暴躁、不屈不挠的妈妈非常不幸,事实上是个孤身女入。伊斯克拉非常可怜她,同时也十分疼爱她。
妈妈十分不幸和非常孤单,这个可怕的情况是伊斯克拉在三年以前才发现的,而且还是偶然发现的。有一次她半夜醒来,听到一阵阵尽量压低的号哭,哭声中还夹杂着呻吟。房间一片昏暗,只有一道亮光从那个把她的床铺隔开的橱柜后面透过来。伊斯克拉钻出被窝,悄悄地往那边一看,马上就怔住了。她看见桌子上的台灯亮着,上面遮普一张报纸,妈妈坐在桌前,弓着背,两手抱头,不住地晃动着身体。
“妈妈,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了,好妈妈?”
伊斯克拉向妈妈扑过去,妈妈则慢慢站起来迎着她,两只眼睛象死人的一样,后来脸色转自,浑身发抖,头一次解下了腰间那条士兵束的宽皮带。
“还偷看吗?还偷听吗?……”
伊斯克拉永远也忘不了妈妈的这副样子。对爸爸她却一点印象也没有。爸爸给她起了这个特别的名字之后,在她那遥远的童年时代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妈妈带着一贯的残酷无情的表情,把所有的照片扔进炉子统统烧掉了。
“伊斯克拉,你爸爸原来竟是个软弱的人。可他还当过政委呢!”
对于妈妈来说,“政委”这个词决定着一切。“政委”这个概念包含着她信仰的象征,人格的象征和她青春的象征。“软弱”与这个永存青春锐气的名词是对立的,因此,伊斯克拉鄙夷软弱比鄙夷叛卖行为更甚。
对于伊斯克拉来讲,妈妈不只是一般的范例,甚至也不只是榜样。妈妈是她意欲达到的理想,当然,须要有一点修正,那就是伊斯克拉非常希望自己比妈妈幸福。
班上的同学都爱济娜和伊斯克拉这对女友。但是,如果说大家只是爱济娜,而且总是很快就能原谅她的话,那么大家就不仅是爱伊斯克拉,而且还服从她,听她的话。大家都服从她,但同时却不能原谅她的任何过失。伊斯克拉一向深知这一点,而且还团此感到有些自豪,虽说要保持为全班敬畏的地位有时并不容易。
比方说,伊斯克拉绝对不会只穿一条裤衩,光着身子在镜子前面跳舞。济娜想到这一点,脸上马上红了起来,同时又害怕伊斯克拉发现她脸上突然出现的红晕,因而脸红得越发不可收拾。她只顾进行这种内心斗争,已经不再听朋友说话,而只是一个劲儿地脸红。
“你搞什么鬼名堂了?”伊斯克拉突然严厉地问道。
“我?”济娜装出非常惊奇的样子,“瞧你说的!我什么鬼名堂也没搞。”
“别撒谎了。你一脸红,我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我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脸红。我的脸就是那么红。大概我是个多血质的人。”
“你是个少脑筋的人。”伊斯克拉生气地说,“你还是马上坦白吧,这对你会好一些。”
“唉!”济娜毫无希望地摆了摆手说,“我不过是个完了蛋的人。”
“你是个什么人?”
“完了蛋的人。完了蛋的女性。这还不明白?”
“胡说八道。”伊斯克拉笑了,“简直没法跟你谈正经的!”
济娜知道该怎样排除别人对自己的怀疑。不过,“知道”这个动词很难用到济娜身上,对她来讲,还是用“感觉”这个动词更加合适。济娜确实能够感觉到在什么时候和用什么方法来减轻女友对她产生的严重疑心。别看她是按本能行事,可是几乎每回都没有失误。
“你想想,萨什卡那么有才能,却不能上完中学。你明白吗,这对我们大家,甚至对整个国家都可能是莫大的损失!他很有可能成为一个飞机设计师。你看见过他做的那些精采模型吗?”伊斯克拉说。
“为什么萨什卡不愿上航空专科学校呢?”
“因为他的耳朵不行!”伊斯克拉毫无顾忌地说,“他小时候冻坏了两只耳朵,现在体格检查通不过。”
“你真是什么都知道啊。模型的事你知道,耳朵的事你也知道。”济娜不无挖苦地说道。
“不,我不是什么全都知道。”伊斯克拉不屑于理睬这种女孩子家的损话,“该怎样去帮萨什卡的忙,这一点我就不知道。也许,该到团区委去一趟?”
“天哪,这有团区委什么事?”济娜叹了口气,又说道,“伊斯克拉,过了这个夏天,你觉得乳罩紧了没有?”
“什么乳罩?”
“普通的乳罩呗。请你别这样狠狠地瞪着我,好象要把我吃掉似的。我只不过想知道,是不是所有女孩子都往横里长,还是就我是这么个丑八怪。”
伊斯克拉很想发火,但是对这个没有脾气的济娜发火又是很难做到的事情。况且,只有济娜才会公开提出来的这个问题也是她伊斯克拉产生的问题,尽管她忙于指挥一切,但是在这十六岁芳华初露的时节她的内心也是不平静的。不过,即使对最亲近的女友,她也不能承认这一点,出为出现这个问题是软弱的表现。
“你不应该关心这种事,济娜。”伊斯克拉非常严肃地说,“一个共青团员绝对不应该对这种事感兴趣。”
“我现在是共青团员,将来我可要当个女人。”
“真不害臊!”伊斯克拉怒气冲冲地嚷起来了,“大家来听听,她的理想原来就是要当个女人,不是当飞行员、跳伞员,不是当斯达汉诺夫式的先进工作者,却是要做个女人,做男人手里的玩物。”
“做个被人爱的玩物,”济娜笑着说,“我可不肯只当个普通的玩物。”
“别说废话啦!”伊斯克拉大喝一声,“我讨厌听这一套,叫[454]我恶心。告诉你,这是资产阶级的庸俗观念。”
“咳,咱们迟早也得知道这一套的。”济娜颇有道理地指出,“不过你别激动,咱们还是来谈萨什卡的事吧。”
一谈到萨什卡的事,伊斯克拉可以讲上几个钟头,但就连舌头最长的人也从来不曾想到过“伊斯克拉+萨什卡=爱情”。这并不是因为伊斯克拉把爱情本身视作不合时宜的现象,一向愤怒地加以否定,而是因为萨什卡是伊斯克拉所进行的具有坚定目的的工作所产生的成果,是她个人的力量、百折不挠的精神和坚强的意志实实在在的证据。
还在一年以前,萨什卡·斯塔梅斯金的名字在历次的教学工作会议上都要被提到,在所有的工作报告中频频出现,并且一直登在学校前厅的黑榜上。他偷学校锅炉房的煤,把女生的辩梢塞进墨水瓶里,而且根本不愿从“劣”字号中爬出来。学校有两次打算开除他的学籍,但是他妈妈来校痛哭流涕,作了保证,于是,经校长批示:“若下次再犯,开除不贷”,这才把他留了下来。但是萨什卡桀骜不驯,妈妈前脚离开学校,他后脚就一犯再犯,故态复萌了。及至去年十月革命节,已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全校哗然,萨什卡已经在扳着指头计算,等待久已盼望的自由的到来。
就在这时,在萨什卡那安安逸逸的地平线上冒出了一个伊斯克拉。伊斯克拉的出现并非突如其来和心血来潮,而是完全经过深思熟虑和有很有据的行动,因为深思熟虑和有充分根据是力量的表现,是人类软弱性的反面。快到十月革命节的时候,伊斯克拉递交了入团申请书,背熟了团章和所有该背的东西,但这一点只不过是消极的、附带的因素而已,因为随便哪个小姑娘也能把这些东西背会的。但是伊斯克拉不愿当“随便哪个”,她是个特殊的女孩子,在妈妈潜移默化的影响和妈妈的榜样帮助之下,她坚定不移地走向自己的理想。她的理想就是具备积极的、社会化的和不断有所作为的个性,也就是从童年起便已经被“政委”这个光荣的词所决定了的个性。政委不是一种职务,而是天职、义务、命运的指路明星。所以,当她第一次去参加团的会议,向自己的指路明星迈出第一步时,她便主动承担起她能想出的最困难,而且是最吃力不讨好的一项任务。
“不要把萨什卡·斯塔梅斯金赶出学校。”在自己头一回参加的共青团会议上,她象往常一样响亮清晰地说,“我在自己的列宁共青团同志面前庄严保证,斯塔梅斯金一定能成为一个好学生、好公民,甚至还会成为一名共青团员。”
大家都向伊斯克拉鼓掌,把她视为榜样。伊斯克拉对妈妈没有在场感到非常遗憾。要是妈妈在场,听见大家对自己女儿的评价,那么(有谁知道哩!)就可能真的不再用伊斯克拉熟悉的抽搐动作解下宽宽的皮带,边解边用有如射击那样简短利害的声音喊道:“躺下!用裙子蒙住头!快!”
确实,最后一次出现这种情况,已经是两年以前,当她刚上七年级时的事了。当时她吓得浑身哆嗦了很久,以致妈妈不断灌水给她喝,甚至还请求她原谅。
散会后,济娜冲着她大声嚷嚷;“你疯了!找这么个家伙来改造!他会揍你的。或者……或者,你知道他会干出什么来吗?他会干出报纸上报道的那个女孩子在公园里遇到的事!”
伊斯克拉自豪地微笑着,以宽容的态度听着济娜的吓唬。她十分清楚自己是在干什么:她是在考验自己。这件工作是对她本人的“政委”品质的头一个小小的考验。
第二天萨什卡没来校上课。放学之后,伊斯克拉要上他家去找他。
济娜自告奋勇,要陪她一起去,但是她制止了济娜的这个冲动。她说:“我向共青团的会议保证过,要由我一个人来对付这个萨什卡。你懂吗,是由我一个人去干!”
她在一条又长又暗、充斥着刺鼻的猫臊气的过道走着,害怕得心脏阵阵发紧。但是她连一秒钟也没有想到过要转身回去,谎报萨什卡家里没有人。她是连对自己撒谎也不会的。
萨什卡正在画飞机,那是一些不可思议的、奇妙而神气的飞机,架架都笔直地冲向万里无云的天空。他画的飞机图片摊满了一桌,桌子摆不下的就放在窄小的铁床上。伊斯克拉走进这个只有一个窗户的小房问时,萨什卡拚命捂住自己的作品,却又无法把全部作品都捂上,所以发了火:
“你滚来干什么?”
伊斯克拉用纯属女人才有的快速打量了一下周围环境:一张凳子上摆着肮脏的碗碟,皱巴巴的床铺横七竖八地摊着萨什卡画的图画,窗台上放着一个饭锅,里面还翘着一把勺子——这一切都说明萨什卡的妈妈今天是上晚班,所以伊斯克拉同她的帮助对象的头一次会面是要两个人单独进行的了。但是她不许自己发怵,于是立即向萨什卡最薄弱的地方发起了进攻。这个薄弱环节就是他对航空的那股罗曼蒂克的迷恋,然而在学校里却没有人想到这一点。
“没有这样的飞机。”
“你懂什么!”萨什卡嚷了起来,不过在他的话音里明显地听出他是动了心。
伊斯克拉镇定地脱下帽子和大衣(大衣有点瘦了,扣子已经挪到了最边上,这一点总是教她觉得难为情),习惯地把连衣裙理了一下,径直往桌子跟前走去。萨什卡皱起眉头,两只眼晴既不信任,又非常生气地一直盯住她。伊斯克拉不理睬他的目光。
“设计倒很有意思。”她说,“可是飞机飞不起来。”
“为什么飞不起来?如果飞得起来又怎么样?”
“在航空方面是不允许有‘如果’这个概念的。”她严厉地说,“在航空方面最主要的是计算。你的飞机上升力太差。”
“什么?”学习成绩很差的萨什卡警觉地反问道。
“机翼的上升力。”她非常肯定地把这几个字重复了一遍,虽然自己对所讲的话也毫无把握,“你知不知道,上升力取决于什么?”
萨什卡已被伊斯克拉的博学多闻所压倒,没有做声。在此以前,他心目中的飞机就如同小鸟一样;它们之所以飞翔是由于它们必须飞翔。他是从美学,而不是从数学出发来设计自己的飞机的。他喜欢那些能自己直冲上天的形体。
一切都是从这些凭借着幻想,而不是科学,因而不能起飞的飞机开始的。萨什卡愿意自己设计的飞机能够飞翔,能够任其指挥,做“急速上升”、“滚翻”以及“伊麦尔曼”动作,就如同他的身体听从他这个足球运动员和打架能手随意指挥一样。但是,要做到这一点却要求会干那区区小事——计算。为了这点区区小事,萨什卡撇嘴苦笑着,勉勉强强地上学去了。
萨什卡爱上了数学和物理,对文学能将就,对于历史可以胡乱应付,而背诵德文单词时则带着明显的憎恶。伊斯克拉[458]觉得这还很不够。她是个头脑清醒的女孩子,她想得到,过一阵子她的帮助对象萨什卡又会讨厌所有功课,仍然回到大门洞里去找那帮不三不四的家伙,驾轻就熟地得他的“劣”。不等出现这种情况,伊斯克拉便到区少年宫去了一趟。
那个戴着眼镜,表情严厉的航空模型小组领导人对她说:“我们不收学习成绩差的学生。让他先把……”
打断大人讲话是很不礼貌的举动,但伊斯克拉还是把他的话打断了,她说:“他不是个一般的学习成绩差的学生。您以为只能把优等生培养成好人吗?那么汤姆·索耶呢?萨什卡就是个汤姆·索耶,只不过他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宝藏就是了,可他一定能找到的,我可以用共青团员的名义担保。您只要给他一点点帮助就可以了。请您帮助一个人吧。”
“我对你说,姑娘,我觉得他已经找到自己的宝藏了。”小组的领导人笑了笑说。
然而萨什卡开头坚决拒绝参加他朝思暮想的航空模型小组。他是害怕过不了几天人家就会对他证实,他的理想全部都是空谈,说他萨什卡·斯塔梅斯金是工厂食堂洗碗女工的儿子,连自己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这辈子休想摸一摸真飞机的银白色铝合金。简单地讲,其实萨什卡是对自己的能力没有信心,所以胆怯得要命,以致把伊斯克拉急得抬起两只胖脚跺了一阵。
萨什卡好象等死似地叹了一口气说:“好吧。不过你得跟我一起去,要不然我就逃跑。”
于是他们便两个人一起去参加这个小组了,虽然伊斯究拉对飞机根本没有兴趣,而是对爱德华·巴格里茨基铿锵的诗篇兴味极浓,而且不单是感兴趣,不久前她自己已开始写诗了,这是一首题为《政委之歌》的长诗:“鲜红的旗帜在队伍上方招展。政委们啊,政委们,全国人民跟随着你们!……”
她已经写了这样两页,本想写二十页左右。但在目前,主要的是飞机模型设计、副翼、机身和不甚了然的上升力。对于要把长诗的创作往后拖一事,她并不觉得惋惜,反而因为能够强迫自己先不写本人的诗歌而感到自豪。
在他们两个人去少年宫的路上,伊斯克拉所谈的正是渺小的个人爱好必须服从主要的目标,以及克服个人渺小爱好的愉快。萨什卡则由于经受着内心的怀疑、希望、再怀疑的折磨而沉默不语。
“人生在世不能只是为了享受。”伊斯克拉这样开导萨什卡。她所讲的“享受”,指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否则,我们就得承认自然界只不过是一堆乱糟糟的、经不起科学分析的偶然现象。如果承认这一点,就意味着甘愿受自然的支配,成了自然的恭顺奴仆。我们是苏维埃青年,能承认这一点吗?我在问你呢,萨什卡。”
“不能。”萨什卡垂头丧气地说。
“对。这就是说,每个人,你懂吗?是每个人!都是为了某个具体目标而出生的,所以都需要找寻自己的目标和使命。必须学会扬弃偶然性的、次要的东西,必须确定人生的主要任务……”
“嘿,萨什卡!”
从门洞钻出来三个男孩,不过其中一个已经可以称为小伙子了。他们摇摇晃晃,懒懒散散,撇着两条腿走了过来。
“哪儿去,萨什卡?”
“有正事。”萨什卡全身缩起来了,伊斯克拉马上发现了这一点。
“是不是先想想再去?”年纪大的那个有点不乐意,好象很费劲地在挑选着字眼,“甩了这个丫头片子,有话跟你说。”
“回去!”伊斯克拉响亮地大喝了一声,“滚回你们的门洞去!”
“怎么回事儿?”那小伙子嘲弄地拖着长声问道。
“让开道!”伊斯克拉用两手当胸推了那小伙子一下。
那小伙子被她这一推,只是稍稍往后仰了仰,不过还是马上退到了一旁。伊斯克拉抓起张皇失措的萨什卡的一只手,拽着他就走。
“喝,你瞧,好一架轰炸机!你要是落到我们手里,有你哭的!”
“别回头!”伊斯克拉拽着萨什卡走,喝了一声,“他们全都是可恶的胆小鬼。”
“你不知道他们的厉害。”萨什卡叹了口气说。
“我知道!”伊斯克拉狠狠地说,“有真理在手的人才勇敢。手中没有真理的人是无赖,就是这么一回事。”
尽管这次获得了胜利,伊斯克拉心里还是非常不痛快。她每天都按照严格的制度做体操,兴高采烈地打篮球,非常喜欢跑步,但是短上衣的扣子还是越发经常地需要往外挪,连衣裙绷得快要裂成几片,裙子则一年比一年被肥胖的身体撑得更紧,真叫伊斯克拉毫无办法和伤心绝望。她觉得“轰炸机”这句粗野的话(还是当着萨什卡面这样叫的!)比任何一句骂人的话都难听一百倍。
萨什卡一下子便爱上了那个严厉的小组领导人和机翼轻巧的滑翔机,还有“航空模型小组”这个名称,因为有“航空”两个字呀!伊斯克拉估计得非常正确:萨什卡如今知道自已是确有所失的,所以象个溺水的人那样紧抓住学校不放。改造的第二阶段到来了,伊斯克拉每天去萨什卡家,目的已经不单单是一起做功课,而且还要开导萨什卡,把萨什卡在过那些安逸自由日子时所失去的东西找补回来。这样做已经可以说是超出她的保证和大纲之外的工作了。伊斯克拉在不断地把萨什卡·斯塔梅斯金塑造成自己在脑海中臆造出来的理想人物。
那次和萨什卡以往的狐朋狗友遇见之后,过了半个月,伊斯克拉又碰到他们了。这回没有萨什卡在身边,没有倚靠,孤立无援,而且还不是在大街上;在大街上还可以大叫大喊,虽然伊斯克拉是宁死也不喊救命的。她刚跑进昏暗无人的楼房入口,忽然有人把她抓住抱紧,拖到楼梯底下,再把她摔倒在痰迹斑斑的水泥地上。袭击来得如此突然,这样猛烈,同时又无声无息,所以伊斯克拉只来得及缩成一团,弓起身子,两个膝盖紧紧贴住胸脯,背上的肌肉绷紧起来等着挨打。可是这帮家伙不知为什么没有接她,而是揉搓、挤压、推操她,他们个个鼻息呼呼,七千八脚,彼此妨碍。有个人伸手扯下她的帽子,拽住她的两条辫于,要把她贴住膝盖的脸拉得仰起来。有个人粗野地把手伸进她的裙子底下,掐她的大腿,又有个人使劲要把手插进她的怀里。这帮家伙干这种勾当时,在她身边转来转去,互相碰撞,呼吸很响,气喘吁吁,急急忙忙……
不,他们根本没打算揍她,他们只是要摸她,揉搓她和挤压她,就象男孩子们所讲的:要“抠抠摸摸”。当伊斯克拉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恐惧的心情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顿时怒火中烧,愤恨得喘不过气来。她把一个人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三脚两脚踢开把手伸进她裙子里面的家伙,猛的跳起来,一步三级,顺着楼梯飞快地跑上萨什卡家所在的那条长廊。
她没有敲门便冲进房间,两颊通红,头发蓬乱,大衣的扣子已被扯掉,但她仍旧用双手把装着课本的书包紧贴在胸前。她冲进房间,把门关上,立即把背在门上一靠,因为她觉得两个膝盖不断发抖,自己马上就要倒在地上。
萨什卡的妈妈是个愁眉苦脸、骨瘦如柴的女人,这时正在煤油炉上煎土豆,萨什卡正坐在桌子前面用心解习题。他们默默地盯住伊斯克拉,伊斯克拉则强作笑容,对他们解释说:“有人拦住了我,就在楼下。请你们原谅。”
她离开房门,向前走了两步,扑通一声坐到小板凳上。她又是害怕,又是委屈,又觉得受了污辱,放声痛哭起来。
“您怎么啦,伊斯克拉?”萨什卡的妈妈出于对她的尊敬,同她讲话总是象对成年人一样,“老天爷,他们把您怎么啦?”
“他们扯掉了我的帽子。”伊斯克拉硬是装出笑脸,擦掉在鼓鼓的腮帮上淌着的眼泪,可怜巴巴,心不在焉地嘟嚷着说,“我丢了帽子,妈妈会不高兴的,准得骂我。”
萨什卡离开桌子,一言不发地推开忙忙叨叨的妈妈,走了出去。
过了半个小时他回来了,把那顶天蓝色的毛绒帽子摆在伊斯克拉面前,往脸盆里吐了两颗带血的门牙,把被打破的脸洗了好久。
伊斯克拉已经不哭了,害怕地望着他,他的眼睛遇到了伊斯克拉的目光,勉强对她笑了一笑说:“咱们是不是来做功课呀?”
自从那天以后,他们无论到什么地方都是一起去:一起去上学,一起去溜冰,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去听音乐会,一起上阅[463]览室,闲来无事上街溜达,也是两个人在一起,但是谁也没有想过要取笑这种情况。学校的人全都知道伊斯克拉善于交朋友,但是没有一个人(连萨什卡也包括在内)知道她也善于恋爱。伊斯克拉本人也不知道这一点。这种感情暂时还被称之为友谊,对于伊斯克拉来说,有这个词所包含的内容就足够了。
萨什卡·斯塔梅斯金花了那么多功夫和毅力来实现自己的理想,不仅赶上了,而且在有些科目方面还超过了班上的很多同学。可是,如今他却要退学了,这不但不公平,而且也是伊斯克拉那些已经意识到的和尚未意识到的希望的破灭。
“咱们是不是让大家给他凑出这笔学费来?”
“我说你呀,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济挪两手一拍,这样说道,“要捐钱,这是你自己的想法,可是他会不会接受呢?”
“会接受的。”伊斯克拉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
“是呀,你会逼着他接受的。你还能逼着我吃牛奶皮哩,虽然我明知吃了这些牛奶皮非死不可。”济娜表示恶心地耸了耸肩,“这明明是一种施舍嘛,所以我说你是个傻瓜,就是个傻瓜,你就是一个不聪明的女人。”
伊斯克拉向来不喜欢“女人”这个字眼,所以济娜现在才这样稍稍刺激她一下。伊斯克拉居然不知道出路何在,这真是少有的事儿。可济娜已经找到出路了,所以心中暗自得意。但是这种得意并不能维持多久,她爱冲动,又很慷慨,心里有事总要全部抖接出来。
“该把他安排进飞机工厂做工。”
“他需要学习。”伊斯克拉踌躇不定地说。
但是,伊斯克拉的反抗只不过是出自本能,出自惯于觉得[464]自己迄今一直是正确的罢了。只会吱吱喳喳的女友所提出的解决办法竟是这样简单,叫人无法与之争辩。要学习吗?他可以上夜校。那么航空模型小组怎么办?这个问题抛得很可笑。他是在工厂做工,工厂可不是玩模型的,是制造真正的世界上最好、最美的飞机的,这种飞机在飞行距离以及高度和速度方面曾多次创造过惊人的记录。但是伊斯克拉不能马上举手投降。要知道,这一回想出这个办法来的可不是她,而萨什卡一听到这个办法,谁会两眼再次发出光芒。
“你以为进飞机工厂就那么容易?这是个绝密工厂,只收经过严格审查的人。”
“萨什卡是个间谍吗?”
“你真傻,进工厂要填履历表。‘父亲’一栏他怎样填?怎样填?连他的亲妈还不知他的爹是谁哩。”
“你说什么?”济娜的两只眼睛突然亮了起来,表现出一种犯罪似的好奇。
伊斯克拉只好马上住嘴,不再谈这个问题,但是她仍然要使济娜相信,进飞机厂非常困难。她故意吓唬济娜,因为她这时心里已有了一个解决办法:去找团区委。团区委是神通广大的。有了这个解决办法,应该说可以抵偿济娜那个建议给予她的自尊心的刺激了。
但是济娜只依仗着本能,考虑起问题来非常具体,也不必事先花什么心计。这种天生的本能马上告诉她一个解决办法;
“去找维卡·柳别列茨卡娅怎样?”
维卡·柳别列茨卡姬的爸爸是全市商业网的领导人。
维卡本人和济娜同座八年。不过,伊斯克拉总是疏远维卡,[465]因为维卡也是个全优生,还因为她和济娜要好,所以伊斯克拉对她怀有一丝醋意,另外还有一点最主要的原因,那就是维卡的举止总有一些孤芳自赏的味道,对待女同学总有点象庇护人似的,对男同学则十分据傲,活象一个守寡的王太后。只有维卡一个人是用公家的小汽车送来上学的。自然,汽车不是停在学校附近,而是停在离学校一个街区之外,维卡在那边下车,然后步行一段到校。但是大家还是知道她是坐小汽车来上学这回事。只有维卡能向女同学展示巴黎的丝衬衫——这是济娜羡慕得浑身难受,却被伊斯克拉怀着一腔傲气瞧不起的东西。惟独维卡有一件真正的西伯利亚灰鼠大衣,瑞士的夜光手表和金套的自来水笔。这些东西加在一起,使维卡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的人物,对这种人物,伊斯克村从小就怀有讽刺意味的怜悯之情。
她们甚至在发型方面也展开竞争。如果说伊斯克拉倔强地留着垂在耳后的两条辫子,济娜象班上大多数女生一样剪短发,那么维卡的发型则是由理发馆做的真正发型。
还有一点,维卡长得很美,既不象伊斯克拉那样是个招人喜欢的胖姑娘,也不象济娜那样是个可爱的小精灵。她是一个身材匀称、态度安详、有一双灰色大眼睛、深知本身魅力的姑娘。她那双灰色大眼睛的眼神也与众不同,好象透过交谈者看着远方,看着只有她维卡才看得见的远方,这个远方又非常美好,所以维卡总是望着它露出笑容。
伊斯克拉与济娜的审美观点截然不同。伊斯克拉只承认一劳永逸地刻印在画布、书籍、音乐和雕塑中的美,在生活中,她只要求心灵美,也就是说,其它任何一种美都值得怀疑。济娜则崇拜原有意义上的美,对这种美羡慕已极,把它奉为神圣。对济娜来讲,美是神灵,是活生生的,无所不能的神灵。但对伊斯克拉来讲,美只不过是结果,是智慧与天才的胜利,是人类的意志和理性战胜其反复无常的柔弱本性的又一例证。因此,伊斯克拉不能去求维卡做任何一件事。
“我亲自去求她!”济娜热切地保证说,“维卡是个金子一般的好姑娘,我可以用共青团员的名义保证。”
“对你来讲,谁都是金子。”
“就这一回,这一回你就托付给我吧。就这唯一的一回,伊斯克拉!”
“那好吧。”伊斯克拉犹豫了一阵,开恩似地同意了,“可你别拖。九月一号,也就是后天,必须办妥。”
“谢谢你了!”济娜乐了,“你自己会看见一切都会办得多么出色。来,为了这让我亲你一下吧。”
“唉,不胡闹你就过不了。”伊斯克拉叹了口气,然而还是把鼓鼓的面颊伸去给女朋友亲吻。“我这就去找萨什卡,免得他心神不定干出什么蠢事来。”
九月一号,那辆黑色的“埃姆卡”小卧车又在离学校一个街区的地方猛然停住了。维卡钻出汽车,徒步走到学校门口,象往常那样,谁也不瞧,径直走到伊斯克拉面前。
“你好。听说你想让斯塔梅斯金去飞机厂做工?你可以转告他,叫他明天去干部科报到。”
“谢谢你,维卡。”伊斯克拉说,尽力不去注意维卡那种得意洋洋的傲气。
但是伊斯克拉的心绪变坏了。进教室的时候,她完全没有半小时之前跑进校园时那副容光焕发的样子了。
第二章
夏天,阿尔乔姆找到了一份当小工的差使:挖敷设自来水管的地沟,给水管上漆,给钳工打下手。让他干什么活他都不怕,不论是叫他去取螺帽扳子,还是打发他去买包白海牌香烟,他都干得高高兴兴,快手快脚。人家叫他扶什么,他就扶什么;人家吩咐他凿什么,他就凿什么。但是他决不违反自己的原则。一开头他就对全队的人说明:“只不过,我,这个……是不抽烟的。所以,请你们最好别请我抽烟。”
“你有肺病还是怎么的?”工长关心地问道。
“我在进行体育训练。练田径。”
阿尔乔姆讲起话来总是结结巴巴,皱起眉头觉得十分难为情。他痛感词儿太少,所以,在他的讲话里,那个救命的口头语“这个……”说得比正文的词儿还多。这确实有点奇怪,因为他看书很多,而且还是如饥似渴地看;他的书面作业与得也不比别人差,可口头作业总是搞不好。因此,从四年级起他就忠诚不二地爱上了精密科学,恨透了要用口头加以发挥的科目。每当他被叫上黑板回答问题,全班就立即乐不可支。爱说俏皮话的人就势起哄,胡乱提示,讨厌鬼们计算着他说了多少次“这个”,自尊心很强的阿尔乔姆不仅精神上,就连肉体上也十分痛苦,甚至到了肚子真疼的程度。
“我和你讲话不是挺正常的吗?”阿尔乔姆对最要好的朋友若尔卡·蓝德斯诉苦说,“和你说话的时候,我身上什么地方也不疼,也不冒汗,那个……哪个拉赫美托夫① (注:①车尔尼雪夫斯基在小说《怎么办?》中所创造的俄国民主主义革命家的形象。)的字我也讲得出来。可是在课堂上我就是讲不出来。”
“这还用说。你站在黑板前面窘得要死。可她那一以眼睛却在盯着你。”
“她是谁?是谁?”阿尔乔姆生气了,“你,这个……告诉你,别再开这种玩笑。”
不过真是有这么一个她。这个她是在快上完五年级的时候出现的。当时阳光在窗户的玻璃上闪动,麻雀吱吱喳喳地叫着,总是沉着脸的格里戈里·安德烈耶维奇(他们的班主任,这位老师有个讨厌的习惯:动不动就把家长请到学校来)带着一架显微镜走进了教室。
其实她以前也一直存在,存在于前排的某个地方,在女孩子和优等生那个讨厌的圈子里,只是阿尔乔姆没有看见她而已。阿尔乔姆很自然地没有看见她,他的目光似乎穿过了她的两条小辫子和蝴蝶结。他当时过得很好,她大概过得也不错。
这种情况一直继续到上五年级的那个五月底,就是格里戈里·安德烈耶维奇带了架显微镜走进教室,却忘了拿标本切片的那一天。
“别动显微镜。”老师说完便走出教室。
阿尔乔姆站在黑板前面,因为他是这天的值日生,老师还没让他回原位坐下。老师有事耽搁了一会儿,还未回来上课。教室里的学生玩开了。不久便从教室的“堪察加②”(注: ②指教室的最后排。)那面飞来一个空书包,那是老实巴交的优等生沃维克·赫拉莫夫的书包。沃维克没有抗议,因为他在看别罗乌佐夫写的《泰山》,正看得入神。同学们把他的书包扔过整个教室,阿尔乔姆姿势优美地把它接住,又往回扔,这样扔来扔去直到他一失手把书包打到显微镜上为止。
就在显微镜砰的一声掉到地上的当儿,老师走进了教室。全班同学都吓呆了。“堪察加”的居民们弓着背趴到了课桌上,优等生个个缩成一团,其余的人带着无所畏惧的好奇心把脖子伸得老长。鸦雀无声的状态延续了好长时间。老师把显微镜抬起来,可是里面有些东西好象在一个空酒瓶里那样眶嘟哪地响着。
“谁干的?”老师低声问道。
如果老师大喊大叫,情况就会简单得多,阿尔乔姆就会一直不知道这个她是谁了。然而老师却是低声发问,这种低声使得这批五年级学生血管里的全部血液都凝结成了胆怯的硬块。
“谁干的?”
“我干的!”济娜响亮地说,“确实是我干的,但不是故意的。”
就是在这一瞬间,阿尔乔姆懂得了,这个她就是济娜·科瓦连科。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而且一辈子也都明白了。这是一个伟大的发现,他把这个发现珍藏在心底。这是一种极为严肃,极为欢乐的感情,但是阿尔乔姆并不急于在今天、明天,或者是在可以预见到的时期之内把欢乐变成现实。他现在知道了这种欢乐是存在的,而且也肯定欢乐会找到他头上来,只不过需要耐心地等待。
阿尔乔姆在家里年纪最小。两个哥叫已经当了钳工,而姐姐罗莎——家里最漂亮,也是最不服管教的一个——也正是在这年夏天离开了娘家。
那一天阿尔乔姆正要去上工:他因为刚找到了一份挖沟的工作,所以非常神气。爸爸和两个哥哥都到工厂上班去了,妈妈在厨房给他开早餐。他以为家里只剩下他和妈妈两个人,便撒娇使性地说:“妈,我不吃带黄油的。妈,我要吃带糖的。”
这时罗莎走进来了。她头发乱蓬蓬,一副还未睡醒的样子,身上穿的是儿童晨衣。这件晨衣她穿着早就显小了,露着两个膝盖、两只胳膊肘和一块肚皮。罗莎只比阿尔乔姆大三岁,在建筑中等技术学校上学,额发留到眉际,脚上穿的是高跟鞋。黑头发加上两片红嘴唇和露出白牙齿的微笑,这种搭配给人一种火辣辣的感觉,阿尔乔姆是有那么一点点喜欢这副模样的。但是现在罗莎并没有露齿微笑,只有一脸没睡足的倦容。
“罗莎,你昨天夜里在哪儿过的?”妈妈小声问道。
罗莎把被旧晨衣绷得紧紧的一侧肩头表情十足地耸了一耸。
“罗莎,要不是小弟弟在这里,我就不是这个问法了。”妈妈说完,叹了口气,“有一回爸爸搧了你几个嘴巴,我想你不喜欢再有这种事的。”
“您别烦啦!”罗莎突然大声嚷起来,“够了!够了!够了!”
妈妈没有动气,但认真地看了她一眼,把茶壶灌满水,摆在煤油炉上,又看了她一眼,然后才开口说:“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拉扯大,现在你难道就不能对我讲实话吗?”
“这一套叫我烦死了!”罗莎大声说,但是嗓门终究比刚才低了一点,“我爱上一个小伙子,他也爱我,我们要登记结婚。如果非要我离开家不可,那我就走。反正我们是要去登记结婚的。就是这么回事。”
阿尔乔姆就是这样了解到有一种爱情,人们可以为之而离开自己的父母。这种爱情穿的不是去参加舞会的盛装。而是穿着盖不住大腿、胸脯和肩膀,而且浑身都开了线的旧晨农。阿尔乔姆丝毫也不怀疑爱情就是这个样子的,因为惟有出于不顾一切的爱情,才能够离开他们这个家,离开这样严厉而又这样正直的爸爸和再也慈爱和聪明不过的妈妈、他因为这种爱情能临到罗莎的头上而觉得骄傲,同时又有几分担心,生怕这种爱情将来恰恰会绕过他。
父亲绝对禁止在家里提到女儿的名字。他非常严厉,即使是自己无意中脱口而出的话,一经说出就决不改变。全家人都默许了驱逐这个走上歧途的女儿。
但是,过了一个星期,有一天大人们全都上班去了,妈妈尽量不看着阿尔乔姆的眼睛对他说:“我的孩子,你不得不骗你爸爸一回。”
“怎么个骗法?”阿尔乔姆惊奇得都不再嚼了。
“这很罪过,不过我会把它记在我的帐上。”妈妈叹了一口气,“罗莎和彼得明天举行婚礼,到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她会觉得难过的。你是不是到她那边坐上半个小时,我们在家里就说你看电影去了。”
“说我看什么片子呢广阿尔乔姆问道。
妈妈耸了耸肩,因为她只是出嫁以前看过两次电影,只知道那个叫薇拉·霍洛特娜娅的女明星。
“就说去看《金银岛》!”阿尔乔姆说,“我已经看过这部片子,要是马特维问起,我能说出剧情。”
马特维只比阿尔乔姆大一点,却总是摆出大人的架式对他进行盘问。大哥雅科夫则不屑于降低身份去干这类事情,还把阿尔乔姆称为小家伙。
“小家伙,去拿个锤子来!你没看见吗?厨房那张桌子有个钉子突出来了,会把妈妈刮着的。”
在这种情况下,妈妈就会说:“什么金银财宝我都不想,只要有好儿好女就行。”
第二天,阿尔乔姆穿上过节才穿的那件上衣,拿起一把鲜花,便上罗莎那儿去了。到罗莎的住处要坐五站有轨电车,但是阿尔乔姆不敢坐电车,怕把花挤坏了,而且。一路上把花举在面前,好象举一根蜡烛似的,因此他退到了。在集体宿舍的红角那边,挟着几张样式、大小不同的桌子,围着桌子已经坐满了热闹非凡的年轻人。笑声和叫声把阿尔乔姆的耳朵都快震聋了。他徘徊在门口,想要把被堆积如山的凉拌菜挡住的罗莎看个清楚。
“季姆卡来了!朋友们,把我的小兄弟传到我这儿来!”
阿尔乔姆还没听懂是怎么回事,便被人抓住、托起,完全按照罗莎的请求顺着一张张桌子传了过去,把他传到了罗莎身边才放他下来。
“这是送给你的礼物,罗莎!”
阿尔乔姆到这时才看见,原来他的两个哥哥分别坐在新娘和新郎的两边。罗莎使劲地吻着他,雅科夫则小声夸奖他说:“小家伙,好样的。可要留神.别对爸爸说走了嘴。”
罗莎每天早晨都跑回家来,但是阿尔乔姆很少看见她。至于姐夫彼得他倒是经常见到,因为彼得常来他们敷设自来水管的工地上教他气焊,所以经过一个夏天他们两人便处得很好了。彼得什么都会干,而且把什么都干得很好。阿尔乔姆觉得和姐夫相处比和两个哥哥相处更加自然,更加随便。
上面讲的都是夏天发生的事情。到了八月底,阿尔乔姆便结算工资,把钱拿回家交给妈妈。
“给你。”他把全部钞票和硬币都倒在桌子上。
“劳动挣来的钱得有个好钱包装着。”妈妈说完便拿出一个专为他这次领工资而给他买的钱包。“你把钱都装起来,跟罗莎和彼得一起去商店一趟。”
“妈,我不去商店买东西,这是给你作家用的。”
“你有一身套装,我看着也就高兴了。看见儿子用自己挣来的钱买了身套装,这种快活的心情你以为还不够吗?”
阿尔乔姆照理推辞了一阵,最后才把工资放进新钱包,第二天一早便去找新婚的姐姐和姐夫。罗莎已经上学去了,宿舍里只有彼得一个人。
“套装的确算件东西。”彼得赞成这个主意,“我知道该买一套什么样的,买莫斯科出的。要不,买一套列宁格勒出的?还有一种一个扣子的,叫做运动装。也许你想订做一套?那么咱们就去买波士顿呢子……”
“我穿着短上衣就挺好的了。”阿尔乔姆说,“我,这个……满十六周岁了。算是个日子吧?”
“算是个日子。”彼得点点头说,“你想庆祝一下?”
“是的。这个……”阿尔乔姆庄重地停了一会儿才又开口说,“想庆祝一下。”
“噢,”彼得明白了,“你是不想买套装了?”
“不想买了。我就对妈妈说把钱丢了,或者说被扒手偷走了。”
“这可不行。”彼得严肃地说,“这样做说什么也不合适。头一回领工资就说谎?小兄弟,这样做就等于说你的生活是从说谎开始的。你说是不是这样?这是一。其次呢?你干吗要惹爸爸妈妈生气呢?他们也会为你过生日而感到高兴的,你说是不是?”
“大概是的。可是你和罗莎不能回家,那怎么办?”
“我们个别向你祝贺就成了。”彼得笑了,“现在你就回去告诉妈妈,说你不买套装了,把这些钱用来过生日。”
妈妈立即同意,爸爸嘟囔了两声,也答应了。于是,阿尔乔姆便没有上他最不喜欢的商店,而是立即飞跑去找他最知心的朋友若尔卡商议,他有生以来头一次出面组织的晚会该请哪些人。
若尔卡·蓝德斯最爱干两桩事:一是滑冰,二是集邮。不过,滑冰只是爱好,集邮却是狂热。为了搜寻邮票,他把奶奶的那些箱子全都翻了个遍,低三下四地向熟人讨,同人交换,花钱去买,实在抗拒不住诱惑的时候还会去偷。他是班上头一个加入国际革命战士救济会的人,亲自写信去德国,后来写到西班牙,接着又写到中国,贪婪地把回信信封上的邮票揭下之后,立即又动笔再写几封。这种积极性使他获得了善于经营的干才这个美名,所以现在阿尔乔姆就来找他商量。
若尔卡说:“得列个名单,因为不能全班都请。”
只要她能来,阿尔乔姆对请谁都没有意见。若尔卡拿出一张纸,便和他讨论起来。
“你、我、瓦利卡·亚历山德罗夫、帕什卡·奥斯塔普丘克……,”
给男生发的那一半请柬很快就写完了。若尔卡放下笔,离开了桌子。
“给女生的那些请柬你自己来写吧。”
“不,不,干吗要这样?”阿尔乔姆吓坏了,“你的书法好些。你的字练出来了。”
“的确如此。”若尔卡得意地说,“你知道我给什么地方写了一封信吗?给国联,谈儿童问题。说不定他们能给我回信;你想,那又要有新邮票来了!”
“来写吧。”阿尔乔姆说,“咱们从谁开始呢?”
“真是个难题!”若尔卡大笑起来,“还是由你来说,除了清济娜·科瓦连科之外,还要请谁。”
“伊斯克拉。”阿尔乔姆集中思想,皱起眉头,但又禁不住想要无缘无故地笑笑,“还清谁呢?还请莲娜·博科娃,因为她和帕什卡要好。还有……”
“还有萨什卡·斯塔梅斯金。”若尔卡打断他的话说,“不请他,伊斯克拉会生气的。要是伊斯克拉不来……”
“伊斯克拉不来可不成。”阿尔乔姆叹了口气说。
他们两人都不喜欢萨什卡,因为他是另外一伙的,他们俩与这伙人已经不止一次发生过严重冲突。但是不请萨什卡,伊斯克拉就可能不来,这就几乎等于让济娜也不出席。
“把萨什卡也写上吧。”阿尔乔姆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说,“他现在是工人阶级了,说不定不会那样臭美的。”
“还有维卡·柳别列茨卡娅。”若尔卡坚决地说。
阿尔乔姆笑了,维卡早就是若尔卡朝思筹想的对象,是可爱的淡蓝色的对象,就象国联淡蓝色的回信一样。
他们决定把生日庆祝会安排在九月的第三个礼拜天举行。他们还不太习惯使用“礼拜天”这个词儿,所以便写上“订于第三个公休日”。
但是邮局的工作效率比阿尔乔姆的估计迅速,所以星期三伊斯克拉便走到他面前,严厉地问道:“这个明信片不是闹着玩儿的吧?”
“为什么是闹着玩儿的?”阿尔乔姆不由得吸起鼻子来。“我这个……满十六岁了。”
“为什么不是你的字体?”专爱追根究底的伊斯克拉诘问下去。
“是若尔卡写的。你也知道,我写的字象鸡扒一样。”
“我们的伊斯克拉是把检查官的多疑心理与福尔摩斯的明察秋毫本领结合在一起啦。”维卡大声说,“阿尔乔姆,谢谢你,我一定出席。”
对自己两个哥哥将在他们这伙同学面前如何表现,阿尔乔姆有点担心,没想到,雅科夫和马特维这一天都正好有急事要办。他们一清早便对弟弟道了贺,事先把所有桌子部拖到一个房间里,在客人到达前一个小时都出门去了。临出门时,他们说:“到十一点我们才回来。祝你们玩得痛快,小家伙!”
两个哥哥走了,不过妈妈和爸爸留了下来。他们两人坐在首席。妈妈给女孩子们斟果子水,请她们吃馅饼;男孩子们喝妈妈做的果于露酒;爸爸喝的是白酒,喝了两盅便离席走开了,只有妈妈留下来,但是她做到让大家觉得她也好象走了一般。
“你们家的两位老人真是好得少有。”瓦利卡·亚历山德罗夫说。他是个随和得罕见的小伙子非常不喜欢争吵拌嘴,而且很快便练就了调解冲突的本领。“我们家的老人呀,你一天到晚都只听到他们在问:‘瓦利卡,你又在那里干什么呀!’”
“对你这个爱迪生就是得看着点儿。”学校最优秀的运动,员帕什卡·奥斯塔普丘克笑着说,“要不然,你又得发明出什么怪东西来……”
瓦利卡有个不声不响的嗜好,总想着要把什么东西都加以改进,所以大家给他起了“爱迪生”这个绰号。他发明了自来水笔,四轮自行车和用脚踩打气的煤油炉。最后这项发明在家里引起了一场小火灾,所以他爸爸只好来学校请校长禁止他的儿子再搞什么发明活动。
“咱们的爱迪生有朝一日非把个什么人烧死不可。”
“我认为不应该把一个人的两只翅膀捆住,不许他飞。”伊斯克拉振振有词地大发议论了,“如果一个人想要发明出对国家有用的东西,那就必须帮助他。去嘲笑他简直就是糊涂透顶。”
“什么事都发表一通演说才是糊涂透顶呢。”维卡说。虽然笑声、谈话声和嘈杂声不绝于耳,但大家还是听见广她讲的这句话。
“不对,这样做并不糊涂。”伊斯克拉响亮地说明,“糊涂透顶的是自以为高人一等,只不过因为自己……”
“姑娘们,姑娘们,我学会了一套戏法!”爱好和平的发明家喊道。
“你就把话讲完吧!”维卡带着微笑说,“只不过因为自己怎样呢?”
伊斯克拉本想把香水、衬衫、皮大衣和今晚十点钟就会来接维卡回家的小汽车这些事一股脑全抖楼出来,可是又没有这样去做,因为说这种事会触动到几个女孩子的隐私。她暗骂自己的软弱了。
“因为我爸爸是个大干部,对吗?我爸爸是个大干部,这有什么不好的?我并不因为有这样一个爸爸而感到羞耻。”
“阿尔捷蒙!”济娜非常同情伊斯克拉没有父亲,所以听到这里便挤命高叫一声,“给我倒点果子水,阿尔捷蒙……”
众人开心地哈哈大笑了许久,人也只有在童年才会这样开怀大笑的。济娜因为自己突然用那头忠实的狮子狗的名字来喊阿尔乔姆,所以笑得比别人都响。萨什卡乐不可支,竟笑得象猪那样哼哼着,这一点又引起哄堂大笑。大家笑了一阵之后,话题便改了。若尔卡谈起他给国联写信的事,一边讲一边盯着维卡,大家看到他这个样子,都露出会心的微笑。后来,伊斯克拉和莲娜嘀咕了一会儿,提出要玩请字谜。他们玩这个游戏玩了很久,也玩得很开心。后来大家又放声歌唱。歌唱卡霍夫卡、歌唱小雄鹰、歌唱在伊尔库茨克被打死的同龄人。
大家唱歌的时候,济娜挤过人堆,向阿尔乔姆走去,抱歉地说:“请你原谅我刚才管你叫阿尔捷蒙。我是突然喊出口的,你明白吗?我并不是成心的,是突然叫出口的。”
“没关系。”阿尔乔姆不敢看着她,可她又站得这样近,令他禁不住想看,所以两只眼睛不住地转来转去。
“你真的不生气吗?”
“真的。甚至,这个……总之,还觉得挺好。”
“什么事挺好?”
“就是这个,这个阿尔捷蒙。”
“晤……为什么挺好呢?”
“我也不知道。”阿尔乔姆鼓起全部勇气,不顾一切地望着济娜发亮的眼睛,觉得浑身发热,一口气把话说完,“因为是你叫的,你明白吗?你可以这样叫。”
“谢谢。”济娜慢吞吞地说道,两只眼睛对阿尔乔姆现出一种特殊的,他从未见过的笑意。“以后我会偶尔叫你阿尔捷蒙。只是不会经常这样叫,好让你慢慢习惯。”
济娜若无其事地走开了。她身上什么也没有改变,别的人也没有改变,可是阿尔乔姆身上突然充满一股从来不曾有过的精力。他唱得比大家更响亮、更卖劲;他去给帕什卡带来的那台旧唱机上弦,他甚至还去跳舞(但不是和济哪跳!不是!),是和伊斯克拉跳,直至把伊斯克拉的两只脚都踩疼了才罢休。
妈妈观察着他,满面堆着微笑。当在儿女身上发现了某些新的东西:突如其来的,有若干成人气息的东西时,天下的妈妈都是这样满脸堆着微笑的。
等客人散了,阿尔乔姆帮妈妈收拾桌子的时候,她说:“你的朋友都很好,我的孩子,他们全是出色的朋友。不过,你知道我最喜欢哪一个吗?我最喜欢济娜·科瓦连科,我觉得她是一个很好的小姑娘。”
“妈,是真的吗?”阿尔乔姆顿时容光焕发了。
这是阿尔乔姆收到的最好最好的生日礼物。妈妈知道该送什么礼物给他。
不过当时已经快到深夜了,黑色的埃姆卡小卧车载走了维卡,其余的人快活地去乘电车,在没有其他乘客的车厢里高声歌唱。
当有人下车时,下车的人不知为什么不喊“再见”,却喊:“运动员的敬礼!”
于是,全体同声回答:“敬礼!敬礼!敬礼!”
但这些都是后来的事情。在故事进行的这个时候,正在跳舞,不过事实上只有莲娜和帕什卡,再加上伊斯克拉和济娜这两对在跳,其余的人都不好意思去跳。
维卡则声明:“我只跳华尔兹,或是跳波士顿-华尔兹。”
大家总觉得缺少点什么——不知是缺少跳舞的人,还是唱片不够。不过,没过多久大家也就不再跳了,而是朗诵起诗来。伊斯克拉朗诵了自己最心爱的诗人巴格里茨基的诗,莲娜朗诵了普希金的,济娜朗诵了斯韦特洛夫的,连阿尔乔姆也费尽牛劲背诵了文选课本里的四行诗句。
轮到维卡,她却不肯朗诵,但是等大家都轮完了,她从手提包里(她有一个从巴黎买回来的真正女式手提包!)拿出一本已经翻破的小书。她说:“我给大家念三首我最喜欢的诗,那是一位几乎已经被人忘记的诗人写的。”
“被遗忘的,那就是说,是没用的。”若尔卡想要来句俏皮话。
“你是个傻瓜。”维卡说,“他之所以被人忘怀,完全是由于别的原因。”
她走到房间中央,打开诗集,严肃地环顾一周,用不高的声音念起来:
把你的小手递给我,杰姆,
我生来从未见过这样的手
……
等维卡念完之后,伊斯克拉说:“这是叶赛宁的诗。他是颓废派诗人,歌颂酒馆、忧郁和苦闷。”
维卡没有说话,只是冷笑了一声。
济娜则拍了一下手说:“管他是颓废派还是极颓废派,反正这些诗精采投入精—采—极—了!”
伊斯克拉没有做声,因为她也非常喜欢这些诗,所以没有进行争论,况且也不想争论。她知道得很清楚,这是颓废派的诗,因为她听妈妈这样说过,但她又不明白,这类诗怎么会是颓废的呢?在“知道”与“明白”之间出现了矛盾,伊斯克拉诚心诚意地想要自我剖析一番。
“你喜欢诗吗?”她悄悄地问萨什卡。
“我一点也不懂,不过诗是了不起的东西。你看,有那么几行……可惜,我没记住。”
“沙金娘,你是我的沙金娘。”伊斯克拉着有所思地把这行待重复了一遍。
“沙金娘,你是我的沙金娘。”萨什卡叹了口气。
维卡听见了他俩的谈话,走上前来,突然问道:“你聪明吗,伊斯克拉?”
“我也不知道。”伊斯克拉被问得慌了神,她回答说,“最低限度还不是个傻瓜。”
“对,你不是个傻瓜。”维卡笑了,“这本书我是谁也不借的,因为是爸爸的书,不过我要把它借给你看。你不用看急,慢慢看吧。”
“谢谢你,维卡。”伊斯克拉也对维卡露出了笑容,她有生以来似乎还是头一回这样做,“我一定亲自把书还给你本人。”
小汽车在街上已经按了两次喇叭,维卡向大家告辞了。伊斯克拉把那本已被人读破了的颓废派诗人谢尔盖·时赛宁的诗集珍惜地贴在胸前。
第三章
新校舍不久之前才落成,各报都登载了这座新校舍启用的消息。新校舍的窗户很大,课桌还未被学生划上道道,每条走廊都摆着种上橡皮树的木桶,楼下还有一个在当时极为罕见的体育馆。
市教育局的代表说:“这是送给我市青少年最好的礼物。”确实如此。一、二年级的教室在第一层,一、二年级学生不准上楼,以免他们骑着楼梯扶手往下滑。三、四年级的教室相应安排在二楼。以此类推,年级越高,教室所在的楼层越高。
“这种安排精确得惊人。”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肯定地说,“甚至具有象征性,而且是我们所理解的最好意义上的‘象征性’。”
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是文学课教师,临时代理校长职务。她那庞大的身躯表现出一种铁面无私的神气和坚定不移地执行上级的最新指示和通知的决心。
大家根据命令行事,此外还加上设在各层楼梯平台上的值日生本人的创举,严格规定学生不得越界到楼上和楼下去。学校象个千层饼,一层一层的界限非常分明:十年级学生永远见不到五年级学生,一年级学生则除了本年级同学之外,任何人也见不着。每层楼各自过着自身年龄界线之内的生活,不过这种做法确实有其好处:除了值日生本人之外,再也没有人骑着楼梯扶手往下滑了。
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执行校长职务半年后,上级派来一位新校长。新校长穿着宽大的马裤,软羊皮做的“西密”式靴子,大贴兜的呢子军服上衣。他骑兵派头十足,喜欢吵吵嚷嚷,放声大笑,打个喷嚏全校都能听见。
他了解完学校的象征性布局之后,发表意见说:“象听革命前的武备中学。”
“这是市教育局的安排。”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话里有话地说。
“不能靠安排活着,要靠思想。我们的主要思想是什么?我们的主要思想是要培养出新的社会主义祖国的公民。因此,原有安排全部勾销,我们这样来干。”
他稍加思索之后,便写出了第一道命令:
“一楼:一、六年级。
二楼:二、七、八年级。
三楼:三、九年级。
四楼:四、五、十年级。”
“就这样。”他把这个教室分配方案欣赏了一下之后说,“把班级教室安排全部打乱,混合配置,这就一定会产生友谊。最爱捣乱的是哪一个年级的学生?是四、五年级的学生。现在有高年级生在他们眼前了,高年级生也就会去管束他们。不要设值日生,让学生们到各层楼跑跑串串好了。孩子天生好动,不爱拘束,何苦设些栅栏把他们围住。这是第一点。第二点:我们的小姑娘一天天长大,可是全校只有一面镜子,而且还挂在教员休息室里。从明天起就在各个女厕所挂上一面好镜子。你听见没有,米海伊奇?去买镜子来挂上。”
“难道咱们要培养卖笑的吗?”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刻毒地笑了笑。
“不是培养卖笑的,是培养女人。不过,您不知道什么叫女人。”
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把这口气忍了下去,但还是写了一封信寄到该寄的地方。然而收信的单位对这封信不加重视,也不知这是由于他们正在考验这个校长,还是由于这个校长有更大的后合。教室重新安排了,值日生取消了,一面面镜子也挂起来了。挂上镜子使小姑娘们总是处在竞相争妍斗丽的状态。蝴蝶结的款式一天天变化,额发的花样不断翻新。课间休息时,校内几百个嗓门得意洋洋地响成一片。
校长对此感到十分满意。他说:“生活在沸腾!”
“我们是在过早地发动他们的七情六欲。”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撇着嘴说。
“有情有欲,这是大好事。再没有什么比一个冷漠无情的人更糟糕的了。因此应该唱歌。”
学校没有开专门的唱歌课,原因是没有这方面的教师。于是校长决定自行解决这个问题。他下了一道命令;每周必须合班上三次唱歌课。高年级生被叫到体育馆,校长拿起自己的手风琴为大家伴奏,用一只脚踏着拍子。
我们是红色骑兵,
能说会道的民间歌手
把我们来传颂……
伊斯克拉非常喜欢上这些合唱练习课。别看她嗓子欠佳,耳朵不灵,可还是使劲大声地、清楚地唱出歌词,叫人听得背上直起鸡皮疙瘩:我们人人都是舍已忘我的英雄……
校长其实是担任地理课教学的。但是他教地理课也和他干别的事情一样,很有自己的特色。他不喜欢按规定照本宣科,更讨厌指手画脚发指示。与其说他是按教学大纲讲课,还不如说他是按一个布尔什维克的良心,按一个过去红军战士的良心讲课。
“你干吗总是用教鞭给我在恒河上划来划去的!要是有机会去航行,你再想法把支流搞清楚,没有机会,就别去管它了。我的孩子,你还是给我们讲讲,那儿的人如何贫穷,英帝国主义者又如何欺压那儿的人民吧!这些事才是你们应该一辈于都记住的。”
这是讲外国地理时的情况。讲到本国地理的时候,校长讲的事就更加异乎寻常。
“我们现在来看萨尔斯克草原。”他把地图上的这个草原整整齐齐地勾划出来。“它的特点是什么呢?那就是水源很缺。如果你们夏天去到那里,一大清早就要把马饮足,饮到它能坚持到晚上。但是我们这里的马到了那里就不中用了,必须换上当地的马匹,因为本地马更能适应当地的条件。”
也许是由于他讲的这些故事,也许是由于他的作风民主、态度平易近人,也许是由于他那形于言表、富有人情味的坦率,也许是由于这一切的总和,全校的人都爱这位校长。大家爱他、敬他,却又有点怕他,因为他不能容忍人挑拨是非,如果让他亲自抓住,他就要采取严厉措施。不过,对于淘气他倒是能够原谅,他不能原谅的只是不怀好意的恶作剧,尤其是流氓行为。
有一回,八年级的一个男生打了一个女生。他不是偶然地,甚至不是在气头上动手打人,而是有意识、有预谋、怀着恶意这样干的。校长听见女生的哭喊,亲自出来,但那打人的男生已经跑了。
校长把哭哭啼啼的受害人交给几位女教师之后,把八年级全体男生叫去,给他们下了一道命令:“把这个学生找到,给我带来,马上就去,全体出动,去吧!”
快到放学的时候,这个男生被拽回学校。校长立即召集高年级全体学生在体育馆列队,把抓回来的那个男生拉到体育馆中央,然后便说:“我不知道站在你们面前的是个什么人。说不定,这是个未来的罪犯,也说不定会成为一家之长和模范人物。但是有一点我是知道的: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不是个男子汉。男女同学们,你们要记住这一点,对这个人要严加防范。不能同他交朋友,因为他会把你们出卖;不能爱他,因为他是个卑鄙小人;也不能信任他,因为他会背叛你们。在他还没有证明他懂得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卑鄙下流,在他还没成为一个真正男子汉的时候,你们就要这样对待他。为了让他懂得什么人是真正的男子汉,我现在就来开导他一下:真正的男子汉一生只爱两个女人,是的,只爱两个,这有什么可笑的,你们笑什么?!那就是只爱自己的母亲,以及自己孩子的母亲。真正的男子汉热爱自己出生在其中的祖国;真正的男子汉会把最后一片面包让给朋友吃,即使自己因此而要饿死;真正的男子汉尊敬和热爱全体人民,憎恨人民的敌人。应该学会爱,也应当学会恨,这是生活中最重要的课程!”
伊斯克拉带头鼓掌。她之所以要鼓掌,是因为她头一回看见了一位政委,听到了一位政委的讲话。体育馆里的全体同学也跟着她鼓起掌来。
“安静,同学们,安静!”校长露出了笑容,“顺便告诉你们一句话,列队时是不能鼓掌的。”他回头看着那个两眼一个劲儿地盯着地板的男生,在一片寂静之中,他声音不高,但十分鄙夷地说:“去吧,学着点。不男不女的中性人!”
是的,他们很爱自己的校长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罗马欣,但是对新班主任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不仅不爱,而且一致表示鄙夷已极,以致不屑于为她去浪费任何感情。谁也不主动找她讲话,只是耐着性子听她说,即使迫不得已要回答时,也只是采用最简单不过的“是”或“不”这种回答方式。但是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远不是个笨人,她很清楚班上同学对自己的态度。在找不到通向他们思想和感情的途径时,她便稍稍有一点向他们讨起好来了。而这“稍稍”的“一点”马上就被全班同学觉察到了。
“咱们这位凡莲金娜干吗献越殷勤来啦?”
“她是在往人类情感的汹涌波涛上浇油。”莲娜·博科娃慷慨激昂、煞有介事地说。
“她往上浇的不是油,而是臭气烘烘的鱼油。”学识渊博的集邮专家若尔卡·蓝德斯不满地嘟嚷着,“她这个是非精还能有好油?”
“别说了。”伊斯克拉严厉地说,“不能这么议论大人,我不喜欢‘是非精’这种词儿。”
“你既然不喜欢,干吗又把它说一遍呢?”
“我是为了举例。”伊斯克拉瞟了维卡一眼,看见维卡正在微笑,心里很不舒服。“同学们,这样做不好。会让人觉得咱们全班都在诋毁老师。”
“明白了,明白了,伊斯克拉!”瓦利卡·爱迪生赶忙表示同意。“确实,别在班里说。最好是回到家里再说。”
但是,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的目标绝不仅限于一个班。固然,她很想成为任性执拗的九年二班的智慧与心灵的主宰,但这一点终究不是她最主要的理想。她坚决认定这所学校是她的学校,因为她曾经大权独揽地把这所学校管理了整整半年,如今学校却落到一个冒险家手中。正是这件事在折磨着她,使她到处写信,但是这些信暂时还未得到答复。是暂时。她是考虑到这个“暂时”的。
她不屈不挠地与校领导斗争,但是即使在暗中或们心自问,她都不曾想过要升官。她想的是路线,她完全真诚而又痛心疾首地认为这个新校长的现行路线是错误的。她不是为了个人利益,而是为了社会利益而斗争的。在这个毫无魅力的独身女人的禁欲主义的生活里,早已不存在任何个人的东西了。
星期日大家玩了一次,星期一还在回味这次聚会,可是到了星期二放学之后,伊斯克拉便被班主任叫去了。
“伊斯克拉,你坐下。”班主任边说边把一年一班教室的门关严。这是班主任找学生个别谈话的教室。
伊斯克拉与济娜不同,既不怕被老师叫去,也不怕个别谈话的办公室,更不怕面对面地单独谈话,因为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失。济娜却不一样,她总觉得自己有错误,不是过去有错误就是将来会犯错误,因而总是怕。
伊斯克拉坐下来,抻了抻裙子(露出膝盖是讨厌的事,可是抻完裙子膝盖还是露着),准备好听老师讲话。
“你没有什么事要对我讲吗?”
“没有。”
“很遗憾。”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叹了口气,“我专门找你来谈话,对这你是怎么看的?我本来可以和奥斯塔普丘克或者亚历山德罗夫谈,可以找蓝德斯或者舍费尔来问,也可以向博科娃或者柳别列茨卡娅查对。但是我却愿意和你谈,伊斯克拉。”
伊斯克拉马上悟出,班主任所提到的,都是参加过生日晚会的那伙人,没有提到的只是萨什卡和济娜。萨什卡已经不是九年二班的学生了,可济娜……
“我之所以要找你,不仅因为你是共青团的副书记,也不仅因为你是个优秀生和社会活动积极分子,也不仅因为你是有思想和有明确抱负的人。”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而且还因为我了解你的妈妈是位优秀的党的工作者。你会问:为什么要讲这篇开场白?那是因为目前敌人正利用各种手段们腐蚀我们的青年。他们的目的在于要把我们的青年从党的身边拉开。在于挑拨父辈和子女的关系。因此,你的神圣义务就是要讲出米……。”
“我没什么可对您讲的。”伊斯克拉回答道,同时在脑子里飞快地想着他们在星期日是否干过什么不好的事。
“真是这样吗?难道你不知道时赛宁是个颓废派诗人?你没有想到过,人家是用过生日作借口把你们聚到一起的吗?我核对过舍费尔的履历表,他出生在九月二号,是二号。可是他等二号过了之后的第三周才把你们聚到一起!究竟目的何在?是不是为了向你们介绍富农歌手的醉后自白呢?”
“老师,朗诵叶赛宁那些诗的是柳别列茨卡娅。”
“柳别列茨卡娅念的?”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真的吃了一惊。
伊斯克拉没等她清醒过来,接着说道:“是的,是维卡念的。济娜·科瓦连科向您汇报时把情况搞混了。”
这是伊斯克拉放的试探气球,她知道自己是在采用离间计,所以把身子背了过去。但是她有必要检验一下自己的怀疑是否正确。
“这么说,是维卡念的?”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终于失去了进攻的气势。“是的,科瓦连科讲了许多多余的话。说什么谁从家里出走了,谁爱上谁了,谁念诗了。她这个人精神非常非常不集中,这个科瓦连科呀!好了,全都清楚了……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柳别列茨娅的父亲是一位显要的领导人,我们全市的骄傲。维卡也是个很严肃的女孩子。”
“我可以走了吗?”伊斯克拉一边站起来,一边问道。
“什么?噢,当然可以。你看,只要讲真话,问题多么容易解决。你那个朋友科瓦连科是个非常非常不严肃的入。”
“这一点我要好好想想。”伊斯克拉说完便走出了教室。
她赶忙去找这个不严肃的人,知道这个好奇心很重的女友肯定在校园里等着她。她有必要对女友讲清楚什么叫做搬弄是非、多嘴多舌和轻率地乱坦白一气的嗜好。
济娜这时正和尤拉以及谢尔盖这两个十年级男生吱吱喳喳地讲得开心,阿尔乔姆则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伊斯克拉一言不发,抓起济娜的手拉着她就走。阿尔乔姆本想跟着她们,但又改变主意,溜开了。
“你要把我拽到哪儿去?”
伊斯克拉拽着她绕过校园的一个角落,把她挤到锅炉房入口的旮旯里,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是个什么人?是个白痴?长舌妇?还是个叛徒?”
济挪没有回答,立即求助于眼泪。一遇到为难的情况,济娜必定求助于眼泪,可是这一回用这个办法却是大错特错了。
“那就是说,你是个叛徒!”
“我?!……”济娜马上止住了哭。
“你对瓦莲金娜胡说了些什么?”
“我胡说来着?我在厕所照镜子,让她逮着了。她大骂我不学好,还骂我卖弄风骚。她就是这么骂的。可我没有卖弄风骚,再说,我就是想卖弄风骚,也不知道怎么个卖弄法哩!所以我就为自己辩护。我一开始辩护,她这个卑鄙的家伙硬盘根问底。我可以发誓,我本来什么也不想说的……可是……可是还是全说出来了。我不是有意讲的,好伊斯克拉。我决不是有意的。”
济挪一边提心吊胆地抽抽噎噎,一边还讲了些什么,但是伊斯克拉已经不听她的,一心考虑着问题。后来,便命令她说:“擦干眼泪,咱们上维卡家去。”
“去哪儿?”将娜惊奇得连抽噎都止住了。
“你把人家坑了。明天那个瓦莲金娜就会审问维卡的。得让维卡有个思想准备。”
“可是咱们从来没去过她家呵!”
“从来没去过,现在就去呗。走!”
维卡为自己爸爸而自豪的感情并不亚于伊斯克拉为自己妈妈而自豪的感情。如果伊斯克拉是在暗中自豪,那么维卡的自豪则是公开的和得意洋洋的。她为爸爸获得的奖赏而自豪;他在国内战争时期,得过一枚红旗战功勋章,在和平建设时期得过一枚和平建设最高成就勋章。她为人民委员会赠给爸爸许多刻有他的名字的礼品而感到自豪,在这些奖品中有:照相机、钟表、收音机和留声机。她也为爸爸写的那些文章,过去的战功和现在的优秀业绩而自豪。
维卡的母亲早已去世。开头姑姑和他们住在一起,姑姑后来出嫁,搬到了莫斯科,不经常来看望他们父女俩了。家务由保姆操持,日常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小姑娘身体和智力发育都很正常,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姑姑担心的。倒是柳别列茨基本人总是为女儿担心,而且正是因为女儿的身体发育和智力发育都很正常,他的担心年复一年越来越甚。
他的担心表现在一些极端的看法上。他怕女儿出事,所以维卡无论上学放学,到剧院看戏或是出城去玩,他都要用小汽车送去接回。他愿意看到女儿是最漂亮的,于是便给她从国外买回时装,让她上理发馆做头发,给她买毛皮大衣。其实这些东西只适用于少妇,而不适用于一个刚刚开始长大成人的小姑娘。他本人不由自主地促使女儿早熟,还以女儿比同龄的姑娘成熟得快而自豪,但又因女儿的内向而忧心忡忡,却没想到女儿的内向正是他这种教育的结果。
维卡因为自己有这样一个父亲而感到非常自豪,但又因为孤独而觉得万分苦恼。她自尊心很强,最怕有人忽然想到要怜悯她。因此,两位姑娘突然来访使她觉得不愉快。
“对不起,我们是有要紧事来的。”伊斯克拉说。
“多美的一面镜子呵!”济娜大惊小怪地喊了一声,这是她对镜子有特殊爱好的缘故。
“这是一面古老的镜子。”维卡忍不住夸口说,“是一个当院士的熟人送的。”
维卡想把两个女同学领到自己的房间去,但是维卡的爸爸列昂尼德·谢尔盖耶维奇·柳别列茨基应声走了出来。
“你们好哇,姑娘们。好了,我们家的维卡终于有女朋友了,要不然,她一天到晚只知道看书。我非常高兴,非常高兴!请进饭厅去,我马上端茶来。”
“波里娜会端的。”维卡略带不满地说。
“她是会端的,但由我端更好。”爸爸笑了笑,便到厨房去了。
在喝茶的时候,列昂尼德·谢尔盖耶维奇不断照应着两位姑娘,请她们吃点心和装在漂亮盒子里的糖果。对于这些点心,伊斯克拉和济娜都不知该吃还是不该吃,因为她们已习惯于在过重要节日时才吃这类点心。但是维卡的爸爸在请她们两人吃的时候,有说有笑,这样一来,她们两人那种作为不速之客在别人家过节的感觉伙逐渐消失了。过了不久。济娜便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好奇地端详着橡木玻璃橱里面的水晶玻璃餐具。伊斯克拉的话突然多了起来,立即把自己和班主任的谈话告诉了他们。
“姑娘们,她这种做法太不严肃了。”维卡的爸爸不知为什么变得有些忧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没有人禁止过叶赛宁的诗,在他的诗里也没有任何犯罪的东西。但愿你们那个女教师本人也明白这些,但愿她这次谈话是所谓在气头上进行的。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去给她打个电话。”
“不必了,”伊斯克拉说,“请您原谅,列昂尼德·谢尔盖耶维奇。我们自己的事应该由我们自己去解决。我们应该锻炼自己的性格。”
“好样的。我得向你坦白,我早就想和你认识了,伊斯克拉。我听到很多有关你的事。”
“爸爸!”
“难道这是秘密吗?对不起。”他又转过去对伊斯克拉说:“原来我还认识你的妈妈哩。有一回我们两个人偶然在市委遇到了,才知道早在国内战争时期我们就已见过面。我们都在同一个师里作战。她是一位勇敢得出奇的妇女,简直是个圣女贞德。”
“是个政委。”伊斯克拉小声但坚决地纠正他的说法。她对圣女贞德毫无恶感,但总觉得政委更好一些。
“是个政委。”维卡的爸爸同意她的纠正。“至于谈到包括诗歌在内的艺术,我还是更加喜欢疑问号压倒惊叹号的作品。惊叹号是用来指东西的食指,问号则是一个勾,要从你的头脑里勾出答案。艺术应该唤醒思想,而不是对思想起催眠作用。
“不——”济娜疑惑地拉着长声说,“艺术应该唤醒感情。”
“济娜!”伊斯克拉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声。
“济娜说得完全正确。”列昂尼德·谢尔盖耶维奇说道,“艺术应该通过感情进入思想。艺术应该让人惶惶不安,从而达到使他们为别人的痛苦而痛苦,使他们去爱、去恨。惶惶不安的人求知心切,总想了解一切。四平八稳和自满自足的精神状态会产生心灵的惰性。这就是为什么在当代诗人里我这样喜欢叶赛宁和勃洛克的缘故。”
“那马雅可夫斯基呢?”伊斯克拉轻声问道,“马雅可夫斯基现在是,将来也是我们苏维埃时代最优秀、最有天才的诗人。”
“没有人怀疑马雅可夫斯基那了不起的天才。”列昂尼德·谢尔盖耶维奇笑了。
“爸爸认识马雅可夫斯基。”维卡作了说明。
“认识马雅可夫斯基?”济娜猛地在椅子上挺直了身子,“不可能的事!”
“有什么不可能的?”维卡的爸爸说,“我在莫斯科学习的时候和他很熟。说真的,我们有时还争论得很激烈,而且不止争论诗歌方面的问题。姑娘们,那是个争论的年代。我们不满足于绝对真理,大家都在探索、争论,通宵达旦地争论,争到头昏眼花。”
“难道可以同……”伊斯克拉原想说“同天才争论”,但忍住没说。
“不但可以争论,而且必须争论。真理不应当变成教条,真理的可靠性和合理性应当不断受到检验。姑娘们,这是列宁的教导。列宁每当得知有人企图把活生生的真理注入一个[496]绝对化的生铁模子的时候,总是十分生气的。”
这时,一个上了年纪的保姆从门口探头进来说:“列昂尼德·谢尔盖耶维奇,汽车来了。”
“谢谢你,波里娅。”列昂尼德·谢尔盖耶维奇站起来。把椅子推回原位。“姑娘们,再见。你们就在这里喝茶聊天,听听音乐,念些好诗吧。请你们不要忘了我和维卡。”
“你要去很久吗,爸爸?”
“不会早于三点钟散会。”爸爸笑了一笑便走出去了。
伊斯克拉很长时间都在回忆这次偶然的会面和突然发生的谈话。当时,在听这位已经不太年轻(她是这样觉得的),但有着一双年轻人眼睛的大人讲话的时候,她对他所讲的很多地方都不同意,有很多地方都想提出反驳,进行争论,也有很多地方她是打算认真考虑考虑的,因为她很认真,喜欢寻根究底。就是在回家的路上,她都在分门别类地琢磨着所听到的东西,济娜却在她旁边喊喊喳喳地说个没完:
“我不是说过吗,维卡是个金子似的姑娘。我是跟你说过的,说过的!天哪,就因为你,咱们失去了八年的时光。多美的餐具啊!你不是看见那些餐具有多么美了吗?就象博物馆里的一样,我可以发誓,和博物馆里的一模一样!大概当年波将金就是用那些酒杯喝酒的。”
“真理,”伊斯克拉忽然不紧不慢地说,好象在倾听着什么,“如果它是真理,那为什么还要和它争论呢?”
“‘莱蒙托夫在皮却林的形象中反映了多余人的典型特征……’”济娜把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讲课的神态模仿调惟妙惟肖,接着便大笑起来。“你要是和瓦落金娜争论这个真理,你试试看,瞧她不给你打个‘劣’才怪哩。”
“也许,这不是真理?”伊斯克拉继续思索下去,“是谁在宣称真理就是真理呢?是谁?是谁?”
“是那些大人呗。”济娜说,“大人则是听他们的首长对他们这样讲的……我该向左拐了,让我亲你一下。”
伊斯克拉默默地把一边脸蛋伸过去,又撩撩女友的一缕浅栗色头发,然后两个人便分手了。
济娜跑着,故意把鞋跟跺得噔噔直响。伊斯克拉走得虽然快,但是稳重安详,她在继续用心思索。
妈妈在家,象往常一样吸着烟卷。在伊斯克拉偶然偷看到妈妈痛哭的那晚之后,妈妈就开始抽烟,抽得好凶,把刚开包的达里牌香烟和空烟盒扔得满屋都是。
“你到哪里去了?”
“到柳别列茨基家去了。”
妈妈把两道眉毛稍微向上一抬,但是没有说话。伊斯克拉走回自己那个被衣橱隔开的天地。那里摆着一张小桌子,还有一个她放书的书架。她想安下心来做功课,解了一道算题,抄了些东西,可是方才的谈话总在脑海里索回不去。
“妈妈,真理是什么?”
妈妈正在认真地看一本书,作着摘录,在某些地方夹上书签。听见她这样问,妈妈把书放下,将香烟擩进烟灰缸,想了一想,又把那支烟拿起来点着了。
“我认为你这个问题提得太草率,不严谨。请你提得明确些。
“那么你说:是否存在无可争辩的真理?有没有不必加以证实的真理?”
“当然有。如果没有这种真理,人类就会仍然停留在野兽阶段。一个人必须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活着。”
“那就是说,人是为真理而活着的喽?”
“我们是这样的。我们苏联人民发现了颠扑不破的真理,这种真理是我们的党教给我们的。有多少人为了这个真理洒鲜血,受苦难,如果还要和真理争辩,更不用说对它有所怀疑,那就是背叛已经牺牲了的烈士……和将要为它而牺牲的人们。这个真理是我们的力量和我们的骄傲,伊斯克拉。我是不是正确理解了你的问题?”
“是的,是的,谢谢你。”伊斯克拉着有所思地说,“你知道吗,我觉得我们学校不教我们争论。”
“和朋友没有什么可争论的,对敌人则要斗争。”
“可是也要善于争论呀,是不是呢?”
“应该学的,是真理本身,而不是去学证明真理的本领。那样做是强词夺理的怀疑论。一个献身于真理的人在必要时应该拿起武器捍卫真理。这就是你们要学的。夸夸其谈不是我们干的事。我们正在建设新社会,没有功夫去空谈。”
妈妈把烟头扔进烟灰缸,用疑问的眼光看着伊斯克拉问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伊斯克拉本想讲出那场使她困惑不安的谈话,也就是列昂尼德·谢尔盖耶维奇以惊叹号和疑问号来评价艺术的那番话。但是看见妈妈一贯严厉的眼神,便回答说:“只不过随便问问就是了。”
“别看那些无聊的闲书,伊斯克拉。我要检查你的图书馆借书证,但一直没有功夫。你就喝牛奶当晚饭吧,我什么也没来得及做,因为我明天要作重要的演说。”
伊斯兑付的借书证上登的书毫无问题,但是除了在图书馆借的书之外,伊斯克拉还看别的书。大慨是从革命前的中学开始,学校就有交换书籍阅读的风气,她已经知道挪威作家汉姆生①和德国作家凯勒曼②的作品,还因为读了《维多利亚》和《因格波尔格》而陷入不安与期待的奇特精神状态。不安与期待的心情即使在夜间也不把她放过,就连做梦所梦见的事也不属于借书证上所登书籍的性质。这一点她对任何人都不讲,就连对济娜也只字不提,虽说济娜本人经常对她讲自己与此相同的梦境。在这种时候她就非常生气,济娜却不晓得她是由于梦境被人猜到而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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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①汉姆生(1859—1952),挪威作家,十九1纪九十年代挪威新诗的倡导者,提倡心理文学,主张描写精神世界和思想活动。《维多利亚》(1898)是一部抒情小说,描写的是一位贫苦青年和一位富家女子的爱情故事。
注: ②凯勒曼(1879—1951),德国小说家,其早期作品《因格波尔格》、《约斯特和李》、《大海》等均具有新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色彩.其代表作人《亡灵舞》(1948),描写了纳粹统治下的“正派”市民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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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妈妈的谈话巩固了伊斯克拉所认为的,确有颠扑不破的真理的想法。但是除了这种真理以外,还存在着有争论的真理,亦即所谓二级真理。对叶赛宁的态度就是二级真理。这些天她都在阅读和背诵时赛宁的诗,还把其中一些诗句抄在练习本里,因为这部诗集在短期内就要旧还。她是躲着妈妈抄的,因为叶赛宁的诗虽然没有公开禁读,但实际是禁读的。伊斯克拉是头一回和官方的条例争论,也就是说头一回与真理争论。
当伊斯克拉把自己的怀疑告诉萨什卡时,萨什卡说:“我早就全明白了。那些人只不过是嫉妒叶赛宁,就是这么回事。所以他们想要我们把叶赛宁忘掉。”
这样简单的解释不能使伊斯克拉感到满足,可是又没有别的人可以商量请教。她认真地考虑了一阵,决定在有机会的时候,好好地向维卡的爸爸问个明白。
学校里一片平静,仿佛不曾在一年级的教室进行过那次不愉快的谈话,不曾有人读过“反”诗,连在阿尔乔姆家的那次生日庆祝会都好象不曾举行过。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没有再找学生去问话,在遇见学生时还和颜悦色地露出笑容,所以伊斯克拉认为维卡的爸爸说得对:一切都不过是在气头上发生的而已。没有人把秩序搞乱,真理仍旧是真理——就如同八千米高的喜马拉雅山一样洁净、诱人和高不可攀。伊斯克拉照旧用心学习,读诗,看登在图书馆借书证以外的书籍,打篮球,和萨什卡去看电影或者去闲逛,还定期出墙报,因为她是墙报的总编辑。
她还和济娜闲聊种种琐事,没有想到这个女朋友正在经历着复杂已极的内心冲突,原来济娜浑身着火似地想爱上一个人,可又不知道应该选谁来当这个崇高的目的物。
第四章
严格地说,济娜经常生活在情窦初开的甜蜜状态之中。钟情是她的第一需要,没有它她就简直没法活。每年九月一日,放完假再回到教室上课的时候,她很快就决定了这个学年将要爱上哪一个。被她选中的对象本人都没想到自己成了她心目中的对象,因为济娜并不用讨某人喜欢的做法来麻烦自己。只要认为自己已经爱上了一个人,只要幻想着对方也爱她,自己常因吃醋而痛苦,她也就足够了。这是幻想中的美好生活,但是今年这个老办法不知为什么竟然失灵了。济娜处在有个奇怪愿望的状态之中:她老是想跑到一个什么地方去,同时却又留在原地,不耐烦地、绝望地等待着,等待着。可是等待什么呢?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在上五年级的时候,阿尔乔姆根本就不是她那秘密恋情的对象(他是名列第三的对象,可是他却不知道这一点)。那一回,济娜帮他逃过了受处分的遭遇,这只不过是由于济娜有追求强烈感情刺激的嗜好,所以她当时才产生了一个不可遏制的欲望,要做件可怕的事——胡说点什么,看看这样做的结果如何。这个试验没有招来任何好结果,反而让她痛痛快快大哭了一通,并且当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女英雄,与别的小姑娘相比,她的小辫子挨人拽的情况更多,被人拽得更疼。这也就够了。这件事以后又过了三年,她的小辫子业已换成了短发,可她始终没有对阿尔乔姆予以任何注意。到了阿尔乔姆庆祝生日的那一天,她才突然发现,原来自己成了人家心目中的对象,原来阿尔乔姆喜欢她,原来阿尔乔姆看她的眼神以及同她讲话的态度都很特别。
这是一个伟大的发现。济挪开始骄傲非凡,遇到镜子便照来照去的情况比以前更加频繁,还感到有非谈那次晚会、爱情、忧郁和痛苦不可的迫切需要。正是在这种情况下,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碰到了她,轻而易举地一下子就把全部情况审了出来。不过济娜讲得颇三倒四,最后连自己也越讲越糊涂了,只好把这桩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事放下了。
要不是有两个十年级男生对她表现出强烈兴趣的话,一切都会太平无事,顺顺当当地发展下去的。这两个男生当中,有一个是全校的头号美男子,由于长得漂亮,班上多数的女生每次都选他当班长,可他年年身在受人艳羡的班长之位,却不谋班长之政。第二个长得也可以。济娜忽然惊喜地明白,落到自己身上的幸福太多了。在这方面必须作出个决定,但是济娜又不喜欢作决定,她只是痛苦,难过,从来也不去决定任何问题。
什么问题都是由伊斯克拉替她决定的。济娜摆出问题,伊斯克拉眉头一皱,便能提出一个纲领来,这些纲领精确完整,又无可怀疑,一切都是那样简单明了。但是去问女朋友自己该钟情于谁,看样子是不可思议的。伊斯克拉首先就会严厉谴责她,说提出这个问题的本身就是没有考虑成熟和多少有点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做法(伊斯克拉认为,所有不是为社会服务的一切,都是小资产阶级的东西);紧接着就会对济娜本人进行推理分析,从而发现她济娜身上的缺点数不胜数,在爱上人之前,先得克服这些缺点,这样一来,济娜要谈恋爱非得再拖上四十年不可。那么济娜也就只有哭哭啼啼,因为除了眼泪和逻辑的真空之外,她没有任何其它论据。
在家里也无法指望有人出点主意。济娜是在姐姐亚历山德拉出生八年之后意外地降生到世界上的。大姐玛丽娜已经是个大人,生了两个孩子,和丈夫住在远东。二姐亚历山德拉也成了家,很少回娘家来,况且济娜在二姐面前总是觉得有点不自在,因为二姐一直把她看作小孩子。就剩下和妈妈谈了。妈妈在医院的手术室当护士长,一年到头都忙着干医院的工作。和妈妈谈也谈不出个所以然来的,因为妈妈的年纪已经大到忘记了那个可以同时爱上三个人的年代,所以已经不能给她出什么主意。爸爸整天工作、开会,忙得不亦乐乎,和他谈这些问题是没有用的。因此,济娜只得自己孤立无援地处在这个以前不曾有过的复杂形势之中。
在测验代数的时候,她的脑瓜突然开了窍,她马上写好了三封信,三封信的信文只有称呼一项不同:“尤拉,我的朋友”、“我的朋友谢尔盖”、“可敬的朋友和同志阿尔乔姆”。接着便闪烁其词地谈到感情,谈到姑娘寂寞痛苦的芳心和目前妨碍他们交朋友的可怕秘密,但又说一切还可能会好转,说她济娜有朝一日会能控制好自己的感情,那时她这个孤单不幸的人就会重新祈求目前(暂时!)不得不拒绝的友谊。信中既有远射程的许诺,又巧妙地布着一层不祥的偶然因素的迷雾。写完之后,济娜非常高兴,甚至认为自己万分刁钻而富有远见。不过,把这三封信寄给他们当中的谁?这个问题仍然没有答案,但是济娜决定不忙于去找出答案:是她独自想出的这个办法,在这之前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想到,连伊斯克拉也包括在内!有了这一点就足够了。因此,她把这三封信央进书本以后,心里便轻松快活了一点。代数测验题她自然是来不及做完,但是她对着数学老师谢苗·伊萨科维奇哭得那么伤心,于是这位心肠很软的老先生只好给她判了个“中”。
三天之内她一直都在考虑着一个问题:在这三个人之中,把信发给哪两个?不发给哪一个?可是她发现自己把其中的两封信不知塞到什么地方找不着了,只剩下了写给“可敬的朋友和同志阿尔乔姆”的那一封。既然已经没有选择余地,她就在大休息刚结束,众人各自回教室就座时把这封信塞给了阿尔乔姆。
阿尔乔姆整堂课的时间都在翻来复去地看她这封信,拒绝上黑板回答问题,为此得了个“劣”。他给济娜写了个条子请求与她会面。济娜事先没有打算会面,但是仍然为此而感到十分高兴。
放学之后,当他们两人在校园单独相处的时候,阿尔乔姆老老实实地承认说:“我,这个,没看懂。你是,这个,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吗?”
“是的。”济娜短叹了一声。
阿尔乔姆也叹起气来,两只脚来回倒着,鼻子哼哧哼哧。后来又问:“是不是要我帮忙呢?”
“帮忙?”济娜苦笑了一下,“唯有偶然事故或是死亡才能帮助女人的。”
阿尔乔姆对这些范畴一窍不通,而且也不甚相信。但是她不知什么缘故却在难过。阿尔乔姆怎么也搞不懂,她究竟为什么难过,不过他自己倒是真的在难过。
“那是不是……这个……要把谁狠狠揍一顿?你,这个……,你就说吧,别不好意思。为了你,我……”
说到这里,他住嘴了,再也没有力量吐露衷曲,说出:只要她愿意,自己为了她的确什么事都可以去干。但是由于轻浮和少女的幼稚,济娜竟没有注意到“为了你,我……”这几个字,而从阿尔乔姆嘴里说出来的这几个字是他一直藏在心中的誓言。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讲,这几个字比吐露爱情的话语所包含的意思深远得多,因为它们说明这个人想要贡献,而个是希望获取。可是济娜吓坏了:
“不,不,你可别这样干!我什么也不要你去干。我自已会把自己做的错事妥善处理好的。”
“什么错事?”
“我是身不由己的。”济娜神秘地说,加紧回忆着小说中的那些女主人公在类似情况下都讲些什么,“我不喜欢那个人,甚至恨他,但是我已作了承诺。”
阿尔乔姆满腹狐疑地看着济娜,于是她住嘴了,心里盘算着如何把戏继续演下去。
“这个人是十年一班的尤拉吗?”
“不,不!”济娜慌神了,“如果是尤拉,那么问题就简单了。不是的,阿尔乔姆,不是他。”
“那又是谁?”
济娜想到阿尔乔姆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她得找个办法脱身。
“你不会告诉任何人吧?对任何一个人都不说?”
阿尔乔姆没有作声,严肃地看着她。
“这事绝对秘密,如果你说了出去,我就要去投河自尽。”
“济娜,这个……”他严肃地说,“如果你信不过我,那就别说。我不是个嘴上没把门的人。为了你,我……”
这几个字又蹦了出来,他又住了口,济娜还是没有听见。
“他是个成年人。”她坦白说,“是个结了婚的人,为了我,他抛弃了妻子和两个孩子。不对,是一个孩子,因为第二个还在肚子里没生下来哩。”
“可你还是个小姑娘啊。”
“那有什么办法呢?”济娜绝望地小声问道,“你说,有什么办法呢?我当然不会去嫁给他,绝不会嫁的。可是目前,我指的是目前,你懂吗?我和你只能当普通同志。”
“我们本来就是普通同志呀。”
“是的,很遗憾。”她甩了甩脑袋,“你要知道,情况我了解 得晚了。不过目前暂时就当一般同志吧,好吗?我说的是暂时,懂吗?”
“我妈妈很喜欢你。”停了一会儿,阿尔乔姆这样说。
“真的吗?”济娜忘记了自己和已婚男人的伤心事,露出了笑脸,“你的妈妈很好,我都爱上她了。我不知为什么总是很快就会爱上人的。再见!”
济娜跑开了,尽量装出连从背影看来都是悲伤的样子,虽然她心里非常想又唱又蹦。阿尔乔姆明知她对自己撒了个弥天大谎,但却没有生气。主要问题不在于她撒了个谎,而是在于她并不需要他。阿尔乔姆有生以来头一次发现自己的心脏在什么地方。他没有心思蹦蹦跳跳,所以垂头丧气,拖着步子回家去了。就在这个时候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走进了校长办公室。
她把从格子练习本松下来的,写得满满的两张纸放到桌子上说:“您欣赏一下吧。”’
她的话音带着既伤心又得意的腔调,但是校长没有注意到她的这副腔调,因为开头的“尤拉,我的朋友”和“我的朋友谢尔盖”引起了他的好奇。接下去便是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语句,可是校长还是一直看到底,看完之后,开心地放声大笑起来。
“真是个傻丫头!这个可爱的傻姑娘都写了些什么呀!”
“我可没心思去笑。对不起,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这都是您那些镜子造成的后果。”
“您得了吧。”校长摆了一下手表示不问意。“小姑娘在玩恋爱的游戏,就让她们玩去吧,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请您把它给我吧。”
他把两封信揉成一团,把手伸进了口袋。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扑向桌子。
“您要干什么?”
“既然把信还给本人不合适,那就该把它们沉入水底,或是付之一炬。”
“我坚决反对。我告诉您,我坚决反对!这是文件……”
她想要隔着桌子去够这两张纸,但是校长的手比她的手长。
“这根本不是什么文件,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
“我知道是谁写的,我知道,您懂吗?这是科瓦连科写的,她忘把教科书拿走了……”
“我对这一点不感兴趣。您也不感兴趣。就应该不感兴趣,我指的是……坐下!”
从前,骑兵连听到他一声令下便向前冲锋。如今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听见这一声大吼,也赶紧坐到椅子上。校长终于掏出火柴,把两封信都烧了。
“请您记住:从来没有过什么信。猜疑是最要不得的东西。猜疑能把人的心理变成畸形,把人培养成卑鄙小人和损人利己之徒。”
“我尊重您过去立下的战功,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但是认为你的教育方法不仅是简单化的,而且是有罪的!是的,就是有罪的!我坦白地告诉您,我要写信上告。”
校长叹了口气,难过地摇了摇头,指着门口说:“您就去写吧。趁火气还没下去的时候,赶紧写吧。”
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气冲冲地把门砰的一声关了。她已经忍无可忍,从这天起她便进行着公开的斗争,为了她的生活目标和为了苏维埃学校而进行斗争。她要破釜沉舟了。
要不是出了头一天晚上的事,伊斯克拉就会发现济娜活泼得异乎寻常。但是有了头一天晚上的事,一向的和谐心情遭到了破坏,伊斯克拉更多是在想自己的心事,因而也就放松了对女朋友的监督。
萨什卡进工厂做工的时间并不久,但是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他讲话时声音带有某种含着倦意的自信,而且也有了自己本人的见解,此外还对伊斯克拉表现出一种引起她警戒的,非常特殊的态度。他还和以前一样习以为常地附和她所讲的话,听从她的指使,照旧由于两只门牙被打落而讲话漏风,每回受到伊斯克拉申斥时照例要沉下脸来。但同时,在他身上也偶尔表现出一些如今的工厂环境、工资收入、成年人的生活,以及同成年人结交给他带来的影响。伊斯克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为之高兴,还是应该竭尽全力与之斗争。
那天晚上他们没去看电影,因为伊斯克拉忽然想起要去散步。去散步就意味着要谈一谈,这是由于伊斯克拉不会为散步而散步或者是无聊闲扯一番。她要不就是对自己的萨什卡进行教育,要不就是给他讲自己在书中读到的东西,或是自己的心得体会。以前萨什卡不论在什么问题上都挤命和她争论,后来却不怎么吭声了,最近一个时期则总带着笑容,而伊斯克拉却非常不喜欢他这种笑容。
“如果你不同意我讲的,你为什么要笑呢?你和我争论,捍卫自己的观点嘛!”
“可我喜欢你的观点。”
“唉,萨什卡,你这可不象个同志的做法。”伊斯克拉叹了口气说,“你是在耍滑头,萨什卡,你变成了一个狡猾得可怕的人了。”
“我不狡猾,”萨什卡也叹了口气,“我心里觉得舒坦,所以才笑。”
“你为什么觉得心里舒坦呢?”
“我也不知道。反正心里挺舒坦就是了。咱们坐下吧。”
他们在花草发蔫、四周无人的街心公园的一张长椅上坐下来。椅子很高,伊斯克拉两脚够不着地,舒舒服服地荡来荡去。
“你懂得吗?如果按照逻辑推理来考虑,一个人的生活只是他本人才感兴趣。但是如果不按死板的逻辑考虑,而是按照社会的逻辑,那么他,也就是说一个人……”
“你知道吗?”萨什卡突然变了声说,“你可别冒火,如果我……”
“如果你什么?”伊斯克拉不知为什么非常低声地问。
“不,你肯定会冒火的。”
“不会的,萨什卡,我不会的!”伊斯克拉抓住他一只手晃了一下,好象要激起他的余勇。“你说呀?说呀?”
“咱们来接个吻吧。”
按踵而来的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萨什卡觉得浑身非常不自在,他起初一动不动地坐着,被自己刚才那种不顾一切的决心开得十分沮丧,过后又动了起来,喘着大气,抑郁地说:“瞧,你生气了。我不过是随便这样说说……”
“来吧。”伊斯克拉只是轻启了一下嘴唇说。
萨什卡吸足一口气,挺直身子。伊斯克拉向他身边挪动了一下,把一边冰凉的面颊伸过去。萨什卡把嘴唇紧贴在上面,一只手抱着她的头,把她搂到怀里,便一动不动了。他们就这样坐了好久,伊斯克拉惊讶地听着他的心跳动得是那样剧烈。
“放开我……放开呀。”说着她便把身子挣脱了出来。
“你瞧……”萨什卡叹了一口长气。
“挺可怕的,是吗?”伊斯克拉轻声问道,“你心跳吗?”
“再来一次好吗,嗯?再来一次……”
“不。”伊斯克拉坚决地说,随即把身子挪开了,“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我得想想。”
她心里确实有一种新鲜的,同时又是使她有点害怕的感觉。那一吻并非出现这种感觉的原因,它只是使那股已经发动起来的力量得到了增强和有力的推动而已。伊斯克拉猜到这是一股什么力量了,但又由于认为这力量发动得为时过早而恼怒。她既感到恼怒,又觉得茫然失措。
考虑私人生活的时期正在到来,小姑娘们都怀着惊俱不安的心情来迎接这种对于她们来说是全新的生活。这种生活是个人的隐私,任何人也无法给她们帮忙,学校、共青团、就连当妈妈的对此也无能为力。这种生活必须由她们独自迎接:从这些小姑娘身上虽然都同样逐渐蜕变出真正的女人,但蜕变方式则各自不同。所蜕变出来的女人也象各个时代的女人一样,全都渴望着独立。
在自己一生的这个惊惧不安、却又十分重要的时期中,伊斯克拉渴望要接近的并不是济娜,因为她认定济娜还是个小姑娘。她渴望与维卡接近,因为她感觉到维卡已经迈过了这道界线,已经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已经适应了这个新的状态,并且以此为荣。
维卡首先是以自己是个女人为荣,其次才是为自己著名的父亲自豪。
伊斯克拉就是这样想的。但是她在头一次去访问时便已觉察到维卡不乐意接待不速之客,所以她不愿事先不打招呼就上维卡家去。
于是,她提前在教室对维卡说:“我要还叶赛宁诗集。今天可以上你家去吗?”
“来吧。”维卡回答道,但是没有流露出任何一种感情。
伊斯克拉对此不太满意(她总归是希望维卡因此而表示非常高兴),不过她的决心并未因此而动摇。在学校做完功课之后(她经常在学校做功课,因为口头回答的功课不必死背,书面作业抓点功夫便可以做好),她跑回家给妈妈留了个条,拿上时赛宁诗集便到维卡家去了,但去时又因心里有点紧张而感到懊恼。
维卡在等着她,铃声一响她马上就开了门,并默默地把她的大衣挂好,又默默地把她领到自己的房间。主人向伊斯克拉指着房间里的那张大沙发请她坐下。但伊斯克拉没敢坐,因为她从来没有坐过沙发,认为自己坐在沙发上会不舒服的。
“谢谢你,维卡。”她把诗集递给维卡,说完便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不谢。”维卡笑了,并且望着她说,“我希望你现在不再认为这是有害的诗了吧?”
伊斯克拉叹了口气说:“这是很美的诗。我想,不对,我甚至肯定,大家很快就会重视这些诗,还会为时赛宁立个纪念碑。”
“如果是你的活,你会在碑上刻上什么题词呢?咱们来个比赛:我想我的,你想你的。”
她们比赛的结果是:维卡马上承认伊斯克拉赢了,伊斯克拉想出的题词是:“为我们而跳动的心,谢谢你。”只不过两人一致同意把“跳动”改为“痛苦”。
当她们闲谈了一会儿学校的事之后,伊斯克拉尽量表现得好象不感兴趣似地说道:
“我以前从来没有考虑过什么是爱情。现在一定是这些诗促使我去考虑的。”
“爸爸常说,人生有两项必须思考的神圣义务:对于女人来说,就是要学会爱,对男人来说,就是要为自己的事业效力。”
伊斯克拉要转入实现此行的目的,揣摸着如何去改变话题,因此才没有象哈叭狗似的死咬住这个论题不放。她虽然把这个论题放了过去,但在心里依然指出:“既然伟大的十月革命已经把妇女从厨房和丈夫手中解放了出来,那么,对男人和女人来讲,为自己的事业效力都是同样重要的。”
由于看见客人陷入了沉思,维卡便开口问道:“你对幸福是怎样看的?”
“幸福?幸福就是对人民有利。”
“不对。”维卡露出了微笑,“你讲的是义务,可我问的是幸福。”
伊斯克拉总是把幸福看作所谓骑马驰骋疆场。幸福就是援助被压迫的各民族,就是在全世界消灭资本主义,也就是“我离开家园,前去打仗。要把格林那达的土地,交给农民。”当她读这几行诗的时候,总是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可是现在她却突然认为维卡讲得不错:这不是幸福,只是义务。
为了赢得时间,她问道:“那你是怎样看的呢?”
“幸福就是去爱和被人爱。”维卡带着遐想的表情说道,“不,我不需要什么特殊的爱情,哪怕是最平凡的爱情,只要它是真的爱情就行。我还要有孩子,要生三个。我是个独生女,你看我多么寂寞。我要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要为丈夫做一切,使他能成为……”她本想说“名人”,但她忍住没说。“让他永远觉得,和我在一起是快活的,要使我们共同生活得和和睦睦,还象格林所讲的那样,在同一天死去。”
“格林是谁?”
“你没有看过格林的作品?我把它借给你,你一定会把它看完。”
“谢谢你。”伊斯克拉又苦有所思地说,“你不觉得这是小市民的观点吗?”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维卡笑起来了。“不,这决不是小市民观点。这是妇女正常的幸福。”
“那么,工作呢?”
“我并不排除工作,可工作是我们的义务,只是义务而已。爸爸认为工作和幸福是各不相同的事物。义务是个社会概家,幸福则纯属个人生活的概念。”
“对于小市民观点,你爸爸是怎么讲的?”
“他说,小市民习气——这是一个人变成奴隶而不自知的
精神状态。所谓当奴隶,就是指当物质、享受、金钱、官位、安全和习惯的奴隶,这样一来,一个人就不再会是个自由的人,和会逐渐形成典型的奴隶世界观。他丧失了‘自我’,没有了自己个人的意见,开始人云亦云,对自己认为是主人的人物。唯唯诺诺。爸爸常对我解释,这件小市民心理是一种社会现象。[514]他把那些将享乐看得高于人格的人称作小市民。”
“人格是贵族阶级的概念。”伊斯克拉反驳说,“我们是不承认这个概念的。”
维卡怪笑了一下,后来又接着讲下去,但话音里带着惆怅的调子:“我本来是很想爱你的,伊斯克拉。你是我所认识的女孩子当中最好的一个。但是我没有办法爱你,也没有把握说我有朝一日会象我所希望的那样爱上你,因为你是个最高纲领主义者。”
伊斯克拉忽然很想哭一场,但是忍住了。两个姑娘默默地坐着,好象彼此都在使自己习惯于刚才那番开诚布公的表白。
后来,伊斯克拉轻声问道:“难道做个最高纲领主义者有什么不好吗?”
“不,并不是有什么不好。我还坚信社会需要这类人。不过和他们很难交朋友,要爱他们简直就是不可能做到的事。请你认真考虑这一点,因为将来你是个女人。”
“是啊,是要考虑的。”伊斯克拉抑制住叹息站起来说,“我该走了。谢谢你……把叶赛宁的诗集借给我看。”
“我讲的这些你别见怪,我是应该把它讲出来的。我也愿意象你那样讲真话,只讲真话。”
“愿意成为一个难于与之结交的最高纲领主义者吗?”伊斯克拉强作笑容问道。
“我愿意你不是伤着心回去……”这时大门响了一声,维卡高兴起来了。“爸爸回家啦!你被别走了,咱们一起喝茶。”
又是吃糖果,还是吃那些不知为什么非年非节就吃的点心。列昂尼德·谢尔盖耶维打还是有说有笑,照应着伊斯克拉,但他若有所思:若有所思地开着玩笑,若有所思地照应着客人。他有时沉默良久,好象转到了自己内心的某个波段上似的。
“我和伊斯克拉刚才就幸福的问题争论了一会儿。”维卡说,“但是我们也没有搞清楚究竟谁说得对。”
“有一个在你困难时不背离你的朋友,这就是幸福。”列昂尼德·谢尔盖耶维奇好象自言自语地说,似乎这个声音仍是发自他内心的波段,“至于谁说得对的问题嘛……”他忽然活跃起来了,“姑娘们,你们认为正义的最高胜利成果是什么呢?”
“我们苏联就是正义全面胜利的成果。”伊斯克拉马上回答说。
伊斯克拉经常用众所周知的语句讲话,但是这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却从不给人以陈腐的感觉。她这样讲是发自内心的,她笃信这些话,所以任何老生常谈由她讲来都显得十分诚恳,围桌而坐的人谁也没笑。
“是的,但这应该说是在社会制度方面取得的成果。”列昂尼德·谢尔盖耶维奇说,“但我讲的却是法律方面的‘无罪推定’,也就是指这样一个原理:一个人无需证明自己不是罪人。与此相反,司法机关则有责任向社会证明此人犯有罪行。”
“甚至在一个人承认自己犯了罪的时候也要这样做吗?”维卡问道。
“即使他发誓说自己犯了罪,也要这样做。人是非常复杂的生物,有时会诚心诚意地甘愿代人受过,由于性格软弱,或者反之,由于件格坚强或是由于情势所迫,或是希望以自动文代来减轻刑罚,以及希望以此转移法庭视线,掩盖更严重的罪行等。不过请你们原谅,姑娘们,我好象讲入了迷。我该走啦。”
“要很晚才回来吗?”维卡照例问道。
“等我回到家,你早就在梦乡里了。”列昂尼德·谢尔盖耶维奇站起来,把椅子摆好,向伊斯克拉欠一欠身,又对维卡顽皮地眨了眨眼,便走出去了。
伊斯克拉在回家的路上,认真地思考着关于什么是小市民观点的谈话,特别是关于“无罪推定”的谈话。她很喜欢“无罪推定”这个术语,也同意列昂尼德·谢尔盖耶维奇的讲话:这是对人采取公平态度的基础。她还后悔没有提醒维卡把格林这个姓外国姓的神秘作家的作品借给她。
她所盼望的,而且又是如此必要的推心置腹的谈话未能实现:维卡直言不讳地说自己不爱她,这句话不仅令伊斯克拉难过,而且刺伤了她。这不单纯是自尊心受挫的问题(虽然也有这方面的因素),主要问题在于伊斯克拉本人对维卡非常倾心,觉得维卡是个头脑聪明、感情细腻的姑娘。伊斯克拉向往好书和深刻的交谈,向往这套宽大住宅里的舒适气氛、诸事方便和井井有条的日常生活。尽管如果有人对她指出这一点,她会火冒三丈,流出愤怒的眼泪,矢口否认自己有这种软弱性。但是,最使伊斯克拉倾心的莫过于维卡的爸爸列昂尼德·谢尔盖耶维奇·柳别列茨基了。这是因为伊斯克拉自己没有爸爸,在她的想象中,柳别茨列基是所有父亲中最理想的父亲,虽然对这个最理想的父亲也还得进行那么一点点改造。伊斯克拉一定会对他进行改造的,如果他是她的……不过事实上不可能有什么“如果”,而伊斯克拉是不作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的。然而她又个禁有点忧伤。
在家里等待着她的是一杯牛奶,一块面包和一张条子。妈妈留下条子,说她要开一个重要会议,很晚才能回家,叫女儿按时上床睡觉,不要躺在床上看小说。在“小说”两个字下面还打了着重号。伊斯克拉和邻居的小猫分吃了晚饭,检查了一遍自己的作业,看是否全都做好了,突然又决定把下一期学校墙报的文章写出来。
她写的是要对人信任,即使这个人是小孩子,是一年级生,也应该予以信任。她谈到对人的信任会起到很大作用,一个人在肯定自己受到信任的情况下,能够创造出多么了不起的奇迹。她回想起(她认为自己回想得很及时)马卡连科信任卡拉班诺夫,委托他去取钱,卡拉班诺夫因而后来成了一个非常优秀的青年。她还讲解了什么叫做“无罪推定”。她把写好的文章通读了一遍,作了个别修改,誊清之后便放在妈妈的桌子上,因为她写好文章总是征求妈妈意见的。她把灯关上(近来她不知为什么开始不好意思在亮着灯的情况下脱衣服),换上睡衣,又打开灯,钻进被窝,拿来藏着的多斯·帕索斯①的作品看了起来,一面警觉地听着有没有大门开合的响声。
(注: ①多斯·帕索斯(1896-1970),美国小说家,其代表作为《美国》三部曲。他的第一部有影响的小说是1921年所写的《三个士兵》,是最早反映美国青年一代厌战和迷悯情绪的作品。)
不知是由于要留神听着大门有没有响动,还是由于有关无罪和有罪、信任和不信任的想法总在脑子里打转,或是由于身躯从腰带和乳罩的束缚中解放了出来,觉得特别轻松灯服,抑或是这几种原因都有,所以她没法看书看得很久。她小心翼翼地把书藏好,侧身躺下,一只手托着腮,立即就睡着了。
她刚开始做梦,就觉得有人马上把她推醒。她睁开眼睛一看,只见妈妈俯身站在她的床前。
“穿上晨衣,到我那边去。”
伊斯克拉睡得浑身暖洋洋,脸蛋红扑扑的,打着阿欠到妈妈那边去了。
“这是什么?”
“这?这是给墙报写的文章。”
“是谁给你出的主意,叫你写的?”
“没有人。”
“伊斯克拉,别撒谎,我很累了。”妈妈小声说道,虽然她明知伊斯克拉从不说谎,即使是在想躲过士兵皮带时也不讲假话。
“我没说谎,是我自己写的。当时我连自己也不知道会把它写出来的。我一坐下来就一口气把它写好了。我觉得我这篇文章写得很好,对吗?”
妈妈没有对文章的质量发表意见。只是要把她看透似地盯着她,使劲划断了几根火柴才点着了一支香烟。
“是谁跟你讲这些事的?”
“是列昂尼德·谢尔盖耶维奇·柳别列茨基。”
“一个书生气十足的知识分子!”妈妈大笑了两声,又问道:“他还对你说了些什么?”
“没有什么了。噢,对了,他当然还说了些话,说到了公正,还有……”
妈妈猛然转过头来,两眼又闪着熟悉的寒光。她说:“就这样说定了:你不曾写过这篇文章,也不会再写,永远不会再写。”
“可这是不公正的……”
“唯有对社会有利的事才是公正的,只有这样才是公正。你要记住!”
“那么人呢?就一般的人而言呢?”
“一般的人是没有的,没有!有的只是公民,你必须相信这一点,必须相信!”
妈妈转过身去,神经质地划起火柴来,却没有发现自己叼在嘴边的那支香烟正在使劲冒烟。
第五章
济娜梦见一个成年男人正在吻她。这个情况又惊人、又舒服,但并不可怕,因为妈妈就在附近。济娜知道,妈妈在附近,可以呼救,但是她没有这样做。梦渐渐醒了,亲吻也随之消逝。济娜紧紧地把眼睛闭了又闭,希望那人哪怕再来吻她一次。
她终究不得不醒来,但她不睁开眼睛,用两只脚把被子蹬开,等到身子觉得有点冷才坐了起来。
她一睁开眼便看见一件可怕的东西:在椅子上放着的不是夏天穿的紧身薄裤衩,却是长及膝盖的针织短裤。甜蜜的梦境、清晨的欢乐、新的一天的乐趣一下子全都完了。
济娜抄起短裤,只穿着衬衣便扑向阿房。
“妈妈,这是什么?你说,这是什么?”
爸爸和妈妈正在吃早饭,济娜身在门外,只把脑袋和一只手探进厨房。
“今天是十月一号,”妈妈安详地说,“该穿厚内衣裤了。”
“可是我觉得我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
“你不是个小孩子,这不过是你自己这样觉得就是了。”
“那为什么,为什么我得穿这受罪的玩意儿!”女儿无可奈何地嚷开了。
“那是因为你总是到处乱坐,容易着凉。”
“济娜,别闹了。”爸爸笑着说,“我们不是生活在非洲,气候规定该穿什么,你就穿什么吧。”
“那不是气候规定的,是妈妈规定的!”济娜又嚷起来了,“别的女孩子都穿得象个女孩子,我就得穿得象个丑八怪!”
“你现在可真是个丑八怪:不洗脸,不梳头,还不穿好衣服。”
济娜伤心地抽噎了一声便跑了。爸爸和妈妈对视了一下,会心地微笑了。
“我们的女儿一天天长大啦。”妈妈说。
“可以出嫁了!”爸爸加了一句。
他们在几个女儿当中最疼这个女儿,但又尽量不把这一点表现出来,对她的教育还非常严格。直到如今,济娜还必须在十点半上床睡觉,没有看过夜场电影,连看戏也只能看日场。这种生活制度(包括这条可恶的冬天衬裤在内)从来不曾使济娜觉得是个多大的束缚与负担,可是近来她却越来越频繁地为此吵闹,她的吵闹虽然没有获得什么可见的结果,但是爸爸和妈妈却露出特别的笑容,怀着自豪的心情看着女儿逐日长大成人。他们一家和睦,两个大女儿出嫁之后,全家更是团结一致。什么问越都全家讨论,合力解决,但是就象俄国家庭常有的那样,母亲不知不觉,不花很大气力,也不耀武扬威,就把全家的缰绳握在了自己手中。
“孩子,你永远不要惹丈夫生气。男人的自尊心很强,要是有谁老指派他们,他们就特别受不了。随时随地都要心平气和,要温存、体贴,不要拒绝做小事儿,而且还要尽量做得象是按他的意思做的一样。咱们能驾御靠的就是温柔。”
妈妈不急不忙、小心谨慎地训练着女儿,使她能够适应将来的家庭生活。济娜知道了很多所有女孩子都应该懂得的事情,安安稳稳地从童年过渡到少女时期,没有经受过很多女孩子都会遇到的那种震动。
爸爸不干预对女儿的教育。他和阿尔乔姆的爸爸和两个哥哥都在同一个工厂工作;他既是工长,又是工会工厂委员会的委员,还领导着《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学习小组,忙得两脚朝天。在难得遇到的空闲时间里,他便和女儿谈论国际形势问题。鉴于妈妈说过,男人的自尊心很强,所以济娜有礼貌地听着,但是她那双粉红色的耳朵并没把爸爸的话听进去。
吃早饭的时候,济娜的心情坏透了,可是等她快吃完时,觉得生活似乎又不再是悲剧性的了。她快快活活、很响地亲了妈妈一下(爸爸这时已经去上班了),心不在焉地听完妈妈嘱咐的例行任务(洗涮东西、扫净地板、收拾房间),马上连蹦带跳跑出门去。等门刚刚关上,她便把书包一扔撩起裙子,把衬裤卷到高得不能再高。两条腿的上部自然是粗一点,松紧带勒进肉里,勒得很疼,但是济娜要美,也就顾不得服么多了。她把这个程序完成之后,冲着门吐了吐舌头,捡起书包,连蹦带跳地(她在忘形之际,有时仍然金蹦蹦跳附地跑的)向学校奔去。
似是一拐过街角,济娜突然改变步法,行色匆匆,迈着坚定的步子,活象一个大忙人。原来十年级的美男子,那个身在其位、不谋其政的终身班长尤拉迎面走了过来。
“你好!”尤拉说着便和她并排走起来。
“你好!”他尽量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回答。
“你今天晚上干什么?”
“还不知道,不过,一定很忙。”
“去看场电影怎么样?”尤拉拿出两张电影票晃了晁。“片子很棒,走后门才弄到了两张晚场票。”
济娜马上在心中掂量了一下;妈妈上夜班,要夜里两点钟以后才回到家。至于爸爸嘛,那还好对付。
“是不是你们家里还把你看成小孩子,九点钟就撵你上床睡觉?”
“瞧你说的!”济娜轻蔑地用鼻子哼了一声,“我不过是在考虑怎样去拒绝一个人罢了。好的,等放了学我再决定吧。”
“你倒是说呀:去还是不去?”
“去,但是这个字我要到放学才说。你听明白了没有?你往前走吧,我不希望节外生枝。”
其实绝不会出现节外生枝的情况,但是济娜认为应该抬高自己的身价。
被搞得大惑不解的美男子加快了脚步,济挪则得意洋洋,放慢了步子。等他们到达学校时,两人已经拉开了足够的距离。
济娜这时已经没有心思学习,她觉得每堂课都长得令人生厌,好象不是上四十五分钟,而是上四十四小时。济娜痛苦、叹气,在座位上坐不安生,动来动去,受到老师三次批评。等到最后一堂课的下课铃响过之后,她突然害怕起来,无法站起身离开座位。
“走吧!”伊斯克拉叫她了,“我在书里看到一段很有意思的思想……你怎么啦?”
“我没怎么呀。”济娜还是象根木头似的坐着不动。
“那你干吗还坐着不动?”
“因为我要去看医生。”她脑袋一想到什么借口就赶紧说出来,“我是说,我先去找妈妈,然后……他们再领我去。”
阿尔乔姆好象成心捣乱似的也没走,正同若尔卡争论着什么问题,看也没看她一眼。济娜幸灾乐祸地想道:“哼,你要是知道我和谁一起去看电影,你大概就会往我这边瞧了!”
伊斯克拉没向女朋友问出个所以然,就自己走了。过了不久,阿尔乔姆和若尔卡也离开了教室,只有济挪一个人留了下来。她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往外看去:尤尔卡一个人正在空空荡荡的校园里戳着呐!
“他在等!”济娜低声自言自语说,甚至高兴得吱地叫了一声。
她抓起书包,飞也似地奔出教室,跑过几条回声很响的走廊,但是在大门口附近止住了脚步:她应该安安详详,面带倦容和几分冷漠的表情出现在尤拉面前。济娜毫无赴约会的经验,她此时此刻的所作所为完全基于本能——她现在的举止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别无他法。
“你好!”
“阿尔乔姆干吗好象要把我吃了似的瞪着我?”尤拉问道。
“我不知道。“’济娜有点慌神了,因为她没想到谈话竟会是这样开头的。
“去看电影的事怎么样?”尤拉消除了朦朦胧胧的担忧心情,两只眼睛又是水汪汪的了。
“解决了。”济娜漫不经心地说,“什么时候?哪家电影院?”
“八点半,在‘共产国际’电影院旁边等你,行吗?”
“就这样说定了。”济娜勇敢地说,其实心里直打鼓。
“要我送送你吗?”
“千万别送!”她神气十足地拒绝了他,然后便走了,但是她心里最关心的还是背后的情况。
她就这样走了。如果不是半路遇见莲娜·博科娃的话,谁知她会不会把这美男子的目光一直贴在背上带到家门口呢?莲娜打算今后当演员,正在向一位年老的、功勋昭著的女演员学习表演。现在她迎着济娜跑过来,不断探着眼泪,还很不雅观地抽动着鼻子。
“曼契克被岗警捉走了!”
“那你在哪儿来着?”
“我没看见他们抓它呀。我和一个人说话来着,后来这个人走了,可是孩子们告诉我,岗警把曼契克拐走了。”
曼契克是功勋演员的狗。这位功勋演员是个体弱多病的老太太,总有一些正在成长的天才围着她打转。
“你刚才准是和帕什卡·奥斯塔普丘克神聊来着。”别看情况如此富有悲剧性,济娜还是忍不住这样讲。
“天哪,跟谁聊不都一样?我就是和帕什卡讲话来着……”
“你这会儿往哪儿跑?”
“我也不知道。也可能是去找咱们校长。你想想看,丢了狗她可怎么办?她什么亲人都没有,除了曼契克以外,一个亲人也没有啊!”
“找伊斯克拉夫!”济娜喊了一声,马上忘记了请看电影的约会、含情脉脉的目光和自己无动于衷的脊背。
她们两人跑去找伊斯克拉,一路上莲娜把失狗的经过又讲了一遍,而在伊斯克拉面前,则绘影绘声地表演了一番。
“他们要把狗皮剥掉。”济娜气呼呼地讲得更加明确。
“别胡说八道了。他们是要把狗卖给科研单位。”伊斯克拉用权威的口吻说明,“既然是这样,那就一定会有一间卖狗的商店或者是狗栈:这不会是私人开的店铺。”
“我们得救出曼契克。”莲娜说,“你明白吗?要救它出来!是我不小心才把它丢了的,而且……”
“得上民警局去。”伊斯克拉作出了决定,“民警局什么事都知道。”
“哎呀,可别把民警也裹进来。”济娜叹了口气说,“要不然,他们会认得咱们的面孔,在街上会忽然对咱们打起招呼来的。你想想,你在街上走着……和爸爸在一起走着,忽然有个民警对你说:‘你好!’这可怎么办。”
“济娜,如果说有什么事让我难过的话,那就是你的脑袋里面装满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伊斯克拉一面穿大农,一面忧心忡忡地说道。接着她又冲莲娜嚷了一声:“别哭了!现在需要的是行动,等到了民警局,有必要哭的时候你再哭。”
她们在民警局的运气并不好。一脸晦气的值班民警不等听她们讲完,便粗声粗气地回答说:“我们这里不管狗的事!”
“那么由谁管呢?”伊斯克拉不肯善罢甘休,追问下去,“请您告诉我们,被拐走的狗都送到什么地方去,这一点总会有人知道的吧?”
“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听明白没有?”
“那么请您告诉我们,该去哪个部门找?”伊斯克拉仍不罢休,继续追问,虽然莲娜已经冲着门口不停地对她使眼色,“您没有权利拒绝回答公民的查询。”
“你们也算是公民!”
“是的,我们是苏联公民,除了没有选举权一项之外,享有一切公民权。”伊斯克拉庄重地声明,一面用目光给两个已经泄气的女友鼓气,“我们恳请您帮助一位年老的功勋演员。”
“好一个犟丫头!”值班民警气冲冲地嚷道,“去,去城管处吧,说不定他们知道情况。你就饶了我吧。什么孩子啦,狗啦,老太婆啦——你们这些人真能把人折腾疯。”
“谢谢。”伊斯克拉有礼貌地说,“不过您不会发疯,您就是想疯也疯不了。”
她们走出民警局之后,济娜高兴得大笑起来。她说:“你把他损得够战!”
“我真难为情。”伊斯克拉叹了口气说,“我没能控制住自己,真是难为情。他可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这就是说,我是个气量太窄的小气鬼。”
在民警局城管处的橡木柜台后面坐着一个年青的民警。就凭这一点,所有问题一下子都解决了。怪不得伊斯克拉坚信应该大胆依靠年青人。
“科利佐夫街十七号。无主野狗都抓到那个地方去。”
“我们找的这只不是无主野狗。””此哪说。
“不是无主野狗,他们会还给你们的。”
她们赶忙向科利代夫街十七号跑去,但那个地方已经关门了。
穿着一件破烂长皮袄的看门人头发蓬乱,脸色阴沉,根本不愿和她们讲话。他说:“关门上锁了。”
“可我们没有那条狗不成。您明白吗,没有了那条狗我们就没法过呀。”莲娜央告他说,“那是一位年老的功勋演员的狗,她是个很有功劳的老太太……”
“关门上锁了。”
“您听我说,”伊斯克拉坚决地说,“我们要去告你的。”
“关门上锁了。”看门人还是毫无表情地这样嘟嗓。
“给多少钱才能开锁呢?”济娜忽然大声问道。
看门人头一回露出感兴趣的眼神笑了起来,用一只弯弯曲曲的手指头指点着济娜说:“你这个丫头真机灵。”
“不许给贿赂。”伊斯克拉咬着牙小声说,“贿赂有损人格。”
“三个卢布!”看门人来劲儿地大声说起来,“求我萨夫卡办事的时候,大家全都来了;要他们给钱,他们就没影儿啦。”
三个姑娘不知所措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因为她们身上都没有钱。
看门人又嘟嚷了:“告诉你们,就是疖子,不给钱也不肯白长出来的。”
“阿尔乔姆家离这儿不远。”伊斯克拉想起来了。“济娜,你去跑一趟!说明是借的。明天咱们在班上捐钱来还!”最后一句话她是扯着嗓门向济娜后背喊的,因为济娜拔腿就跑,快得只看得见两个一闪一闪的膝盖。
“里面的狗有人喂吗?”莲娜问道。
“干吗要喂?”看门人觉得奇怪,反问道,“狗吃狗嘛。”
“太可怕了。”这个未来的女演员伤心地叹了口气。“真是吃人生番的做法。”
济娜气喘吁吁,使劲地敲门。来开门的不是阿尔乔姆,而是他的妈妈。妈妈说:“阿尔乔姆不在家,上若尔卡家做功课去了。”
“不在家?”济娜不知如何是好地反问道。
“进来吧,孩子。”阿尔乔姆的妈妈留神地看着她说,“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出了可怕的事。”
济娜匆匆忙忙,却又十分详细地讲了情况。妈妈没有做声,拿出三个卢布递给济娜,但又把她留住。
“米龙,你来一下。”
阿尔乔姆的爸爸走进厨房来,他身材高大,表情严肃,济娜不知为什么有点胆怯了。他眉头深锁,非常尊重地握了握济娜的手。
“济娜,你把狗的事再说一遍。”
济娜比较简要地把狗和看门入的事又讲了一遍。
“他身上的皮大衣破破烂烂。大概连狗也不喜欢他。”
爸爸从济娜手中把钱取回还给妈妈,嘴上说:“这样做,等你长大了,你会乱花钱的。乱花钱虽说不是个大罪过,但当你丈夫的那个人日子就不好过了。我亲自去跑一趟,免得那个酒鬼欺负这几个小姑娘。”
临别的时候,妈妈对济娜说:“济娜,常来玩啊。你和阿尔乔姆交朋友,我和他爸爸都很高兴。”
在路上,阿尔乔姆的爸爸说:“阿尔乔姆是个好小伙子。你知道他为什么好吗?他的好处就在于从来不欺负女人。我不知道他将来会不会有幸福的生活,但我知道他将来的妻子一定很幸福。在这个问题上,谈到雅科夫和马特维我就不敢打这个保票,但谈到阿尔乔姆,我就是在上帝面前也要反复这样讲。”
济娜因为不是要和阿尔乔姆去看电影而感到羞愧,但她又自我安慰,心里想: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我听说你欺负小姑娘,萨夫卡,是不是这样?”阿尔乔姆的爸爸老远就用威严的声音喊道,“你象彼得留拉①(乌克兰民族士义反革命头口,乌克兰社会民主工党领袖。)似的向她们勒索赎金,是吗?”
“这是谁呀?”看门人一面要看清来人,一面用巴结的口气说,“关门上锁了……哎哟……老天爷,这是米龙·阿勃拉梅奇啊!你好呀,米龙·阿勃拉梅奇,在下向你问好了。”
“打开门把狗还给这三个姑娘。快!快!别再对我讲你那套鬼话了,我认识你十五年,十五年来你一天也没有变好过。孩子们,快擦干眼泪,去把狗领回来。”
看门人没有二话便把门打开了,三个姑娘在一片吠声和嗥叫声中找到了曼契克,对阿尔乔姆的爸爸和看门人谢了又谢,然后便分头走了:莲娜牵着曼契克去功勋演员家,伊斯克拉和济娜则各自回家去了。三个姑娘都还不知道,这是她们童年时代的最后一天,从今以后,她们将要为别的事情哭泣。她们还不知道成年人的生活已经在叩门,更不知道在她们想象中有如过节一样的成人生活里,痛苦比欢乐要多得多。
不过,暂时还有足够的欢乐,而且如果不带偏见地评判,那么这个世界本身是由欢乐构成的——最低限度对济娜来讲就是如此。
她在救狗方面起了主要作用,因而有点把伊斯克拉比了下去。乐事还不仅此一桩,另外还有一件,即只有爸爸一人在家,她毫无困难便从爸爸嘴里套出一个情况:爸爸突然被叫回厂,半夜一点钟以后才能到家。违反家规的道路已畅通无阻,济娜可以去赴生平第一次约会了。她真想向全世界大声宣布这件事,却没敢这样做,只好把憋得她很难受的秘密告诉她认得的小猫。这小猫在约会方面很有经验,弓起背“喵呜”叫了一声,支起尾巴指着房顶,济娜却肯定它是指着天空,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
她提早到达约定地点,但尤拉已经站在岗位上了。一看见他,济娜立即躲到告示牌后,还多站了五分钟,先把胜利的滋味享受个够。那位新涌现的追求者没有离开原地,只是挤命把脑袋转来转去。
“我来了!”济娜若无其事地说。
他们进了观众休息厅,十年级的班长在休息厅里请她吃冰淇淋、喝果汁。她一点也不渴,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喝完了自己的那一半。因为这不是普通的甜水,而是正式的赠礼,她应该象个真正的女人似的,品尝和享用的是对方的关怀和体贴,而不是送上来的甜食。然而济娜在享受之余,也没有忘记四下张望,生怕遇见熟人。不过周围一个熟人也没有。铃声响了,他们赶紧入场。
片子想必很有意思,但济娜几乎一点也没有记住。她老老实实地盯着银幕,但总是感觉到身旁坐着的既不是妈妈,也不是伊斯克拉,甚至不是班上的男同学,而是一个对她比对电影更感兴趣的小伙千。小伙子对她感兴趣,这事使她十分激动:她用眼角去捕捉身旁小伙子的目光,听着他的喁喁细语,只是露着微笑,并不回答,因为她不懂对方小声讲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有两次当片子演到最动人的地方时,小伙子把她的手抓住,她两次都把手挣脱,当然不是马上挣脱,而且第二次挣脱得比第一次挣脱得更迟。一切都如此神秘,这样美好,她的心都要停止跳动了。济娜觉得幸福极了。
他们顺着马克思大街走回家去。大街两旁长着栗树,变硬的树叶在他们头顶上沙沙作响。全世界和全市都似乎早已入睡,唯有她这个姑娘的鞋后跟敲着路面,富有年青人的气息,非常响亮,打破睡意矇眬的寂静。
尤拉讲着什么,济娜笑着,但立即又彻底忘掉自己笑什么。
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尤拉后来讲的话,可这句话还不算是主要的,只是最重要的话所必须的开场白而已:“咱们坐一会儿好吗?你不急着回家吧?”
老实说,济娜这时已经在计算着时间,不过根据她的计算,还有一点富余时间。
“坐就坐,可不在这个地方坐。”
“那到哪儿去坐?”
济娜知道该到哪儿去坐:维卡住的那座房子前面有个矮树丛,里面有张长椅,坐在那里,要是出了什么情况(不妙的情况),她就可以高声大叫,维卡或是维卡的爸爸就会应声走出来。济娜真是一个机灵狡猾得很的人。
他们找到了那张长椅。济挪一直等着尤拉说出她最想听的话,也就是想听到他说他爱她,说她很美,所以早就倾慕她;还想听到他说她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好。但是尤拉没有说这些话,却是抓住她的手捏起来。他的手心汗涔涔的,叫济娜觉得很不舒服,但她还是忍耐着。同时,她还忍耐着被松紧带勒得太紧的两条大腿上那火辣辣的疼痛。她一直想要把勒进肉里的松紧带挪动挪动,但是当着男孩子又不便这样做。她忍耐着,因为她在等待,等待马上就要……
有辆黑色的大汽车驶到这座房子的门前。济娜和尤拉赶忙分开,但立即又想到人家是看不见他们两个的。从汽车里走出四个民警。三个立即走进房子,一个留在外面。尤拉又慢慢地凑过来,再开始轻轻地捏她的手。但是济娜不知为什么觉得不安起来,马上把手抽走。
“你怎么了?怎么了?”十年级生委屈地嘟嚷着问。
“等一会儿。’书娜生气地小声说。
不知这是她自己的幻觉,还是她真的听见了维卡的一声叫喊?她努力侧耳倾听,但是松紧带把大腿勒得疼痛难忍,还有这个讨厌的糊涂蛋在耳边咝咝地喷气。济娜从他身边挪开一点,可是他跟着又凑过来,椅子到头了,她已无地可挪啦。
“你挪开点儿!”济娜小声地对他发狠说,“你象头河马一样喷气,把我搅得什么也听不见。”
“让他们见鬼去吧!”尤拉说着又抓住她的手。
“你老实坐着!”济娜把手抽回来。
济娜又似乎听见在隔音挡亮的厚窗帘后面有人尖叫了一声。她集中注意,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哦,要是这会儿在身边的不是尤拉,而是伊斯克拉,那就好了!
“天啊,”济娜忽然喃喃说道,“怎么那么久?”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当时她绝没有想到会发生那种事(当然,抢劫或者可能强奸维卡她是想到了的),但是她的本能所起的作用象魔鬼一样准确无误,因为小济娜是个真正的女入。
入口的大门敞开了,柳别列茨基出现在门口。他没有戴帽子,只是胡乱披着一件大衣,也不是迈着平日那种敏捷和有弹性的步子,却是弯着腰,拖着两条腿,蹒蹒跚跚。他身后跟着一个民警,第二个民警过了一小会儿也出来了,紧接着,维卡穿着没有系上钮扣的晨衣奔跑出来。
“爸爸!爸爸!……”
这条两旁种着栗树,正在沉睡的大街都能听见她的喊声。在这喊声中有一种成年人的恐惧,把济娜完全吓呆了。
“找见证人来吧!”押着柳别列茨基的那个民警边走边说,“别忘了!”
“爸爸!”维卡向前扑去,但是第二个民警把她拉住。“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你放开我!”
“维卡,给姑姑发个电报!”柳别列茨基没有回头,“你最好还是去姑姑那儿!把这儿的东西全都扔掉,去她那儿!”
“爸爸!”维卡一面痛哭,一面要挣脱抓住她的那双大手,“爸爸!”
“我没有罪,好女儿!”柳别列茨基喊道。民警把他往汽车里塞,但他还在喊,“我没有罪,这是搞错了!我是个清白、诚实的人,诚实的人!……”
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很闷,因为已经是在汽车里喊出来的。车门砰的一声关上,汽车起动了。留下来的那个民警把维卡硬推进去,关上了大门。
全部经过结束了。周围重归空旷寂静,只有发硬的栗树叶子无情地发出沙沙声。济娜和尤拉仍然坐在僻静处的那条长椅上,互相对视,不知如何是好。后来,济挪一跃而起,拔腿就跑。她顺着那些没有行人的街道飞跑,她的心刚烈地跳着,但不是由于飞跑引起的:她一见到柳别列茨基的时候就开始心跳了。她现在也象维卡一样想高声大喊:“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她砰砰地挤命敲门,也不考虑是否会吵醒邻居。来开门的是伊斯克应的妈妈。看样子,她也是刚到家。
“伊斯克拉睡了。”
“您放我进去!”济娜从拦住她的手底下钻了过去,冲进房间喊道:“伊所克拉!”
“是你,齐娜?’伊斯克拉坐起来,用被子掩往身体,受惊地瞪着济娜间直:“出什么事了,济娜?”
“警察逮捕了维卡的爸爸柳别列茨基,就在刚才,我亲眼看见的。”
她们身后响起一阵笑声,那是没有表情的干笑,从嗓子眼儿发出的干笑。济娜几乎吓坏了,回过头去,只见伊斯克拉的妈妈就站在立柜旁边。
“妈妈,你怎么啦?’卡斯克拉轻声问道。
妈妈已经控制住自己,向前迈了一步,晃了一下,颓然坐在床上,把两个孩子的头——一个深棕色的,一个浅褐色的——搂在怀里,搂得很紧,使她们觉得发疼。
“孩子们,我相信正义。”
“是的,是的。”女儿叹了口气,“我也相信。司法机关会把情况弄清楚,会释放他的,对吗?”
“我很想大哭一场,可又哭不出来。”济娜可怜巴巴地坦白说,“我很想哭,却又实在哭不出来。”
“睡吧。”妈妈说着便站了起来,“济娜,你就和伊斯克拉睡吧,可是别聊到天亮。我去你家一趟,把情况对你父母讲清楚,你不要担心。”
妈妈走了。两个女孩子躺在床上,默默无言。济挪用干涸的两眼看着黑暗的天花板。伊斯克拉不敢抽泣,只是小心翼翼地擦着眼泪,但是眼泪流个不停。她自己也无法明白:为什么眼泪会自动涌出来。她带着满脸泪痕睡着了。
这时,这两个姑娘的父母坐在一起,旁边摆着的三杯茶一口也没有喝过,早已凉了。厨房里烟雾弥漫,烟灰缸里烟头堆积了一大堆。济娜的妈妈一贯极力反对人家抽烟,但是今天对此没有说一句话。
“孩子们太可怜了。”
“我们的孩子是有组织性纪律性的,也受到有理性的教育。”伊斯克拉的妈妈说着,面颊忽然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她赶忙喷出一口口烟来掩盖这泄露内心感情的痉挛。
科瓦连科没有太大把握地开口了:“我不认识这位同志,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他是一位受到大家好评的同志,国内战争中的英雄,得过勋章。当然,他在搞商业领导工作方面可能会有错误,可能轻信坏人。我听济娜常说,他很疼自己的女儿,因为她是个独生女。”
他虽然一个字也没有提到自己对这次逮捕的正确性有所怀疑,但他的整个身心对此愤怒万分,表示反对,同时也无法掩饰这种感情。
伊斯克拉的妈妈用锐利的目光看着他说:“我记得很清楚,柳别列茨基同志原来是不肯在商业系统工作的。大家敦促了他三天,劝他,求他,对他摆道理说:亲爱的同志,党要求用可靠的干部去加强我们的苏维埃商业,你是商业学校毕业的,你不去谁去?大家好容易才把他说服了。”
“把他说服了,”科瓦连科把这句话低声重复了一遍。”可结果竟是这样。你们现在是不是搞错了呢?”
“我听说这事之后,立即给一位同志打了电话,但他说民警局得到报告,说是发现了大宗贪污。我明天早上再去把情况了解一下。柳别列茨基身为领导,对这些情况是要负全责的,要负全责。”
“那没问题,他当然要负责,可是……”
又是一刻象铁锤一样重的沉寂。
济娜的妈妈叹了口气说:“在调查审理期间,那小姑娘可怎么办呢?……她又没有母亲。唉,这个可怜的孩子,真可怜呵。”
济娜的爸爸在厨房踱来踱去,一会儿看看妻子,一会儿看看沉着脸,抽着烟的客人。后来他在椅子边上坐下了。
“不能让那孩子一个人待着。奥莉碰,你说对吗?”没等妻子答话,他又转身向客人说,“我们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怎样做才合适,请您给我们指点指点。对不起,请问您的名字和父名是什么?”
“您就叫我波利亚科娃同志好了。我也曾想过把那孩子接到我家去,可是我那个家还能算个家吗?我连自己的女儿也……”这句话还没说完,她便突然打住,把冒着烟的香烟吸了一口,“你们把她收留下来吧。你们家很正常,她会住得舒服的。”
她站起来,把椅子推得发出一阵响声,好象这阵响声能盖过她最后几句话似的。她的软弱突然冲破压抑,一下子流露出来了。她走向门口,习惯地整整腰间的皮带。
科瓦还科赶紧站起来,但她停住了脚步,看着济娜的妈妈苦笑了一下说:“有时我想:我到什么时候会硬撑到支持不住垮下来呢?[537]有时我又想:我已经是垮下来了。”
她说完这句话便走出去了。
两个女孩子睡着了,但是都做着恶梦,连济娜也忧心忡忡,愁眉深锁。伊斯克拉的妈妈久久地俯身站在她们的床前,神经质地抚摸着自己瘦削的面颊。后来,她给两个孩子盖好被子,又回到自己那一边,在桌前坐下,抽起烟来。
青色的烟雾在房间里弥漫,朦胧的秋日曙色已经透入窗户。这时,伊斯克拉的妈妈(全市人只知她叫做波利亚科娃同志)把最后一支烟掐灭,打开透气的小窗,拿出一页纸来,用坚定豪放的笔体在右上角写出以下几个字:“致苏联共产党(布尔什维克)中央委员会。”
因为她事先已经把全信的内容从一开始到最后一个字都周密考虑过,所以写得很快,一句接着一句,连一处涂改都没有,写得既流畅,又明确。一页纸写完了,只余下签名的地方。但她搁下手中的钢笔,把写好的信又从头到尾认真看了一遍,叹了口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还注明本人的党证号码和入党日期:1917年。
第六章
这天早上,科瓦连科一家多年来第一次在一片沉寂中吃早饭。当然这并不单是因为济娜通常坐的那个位子空着。
“我今天去请两个小时假。”安德烈·伊万诺维奇说。
“是的,当然。”妻子立刻表示同意。
十二点整,科瓦连科走进校长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的办公室。他刚一进门就愣住了,因为伊斯克拉·波利亚科娃的母亲正在校长的旁边坐着。
“可真是三人同盟啊,”她苦笑着说,“咱们也只能是抽会儿烟,叹叹气,然后各走各的。”
“真荒唐啊!”校长大声叹了口气,“这简直是荒唐,简直是荒谬绝伦!”
“也许是这样,”波利亚科娃象伊斯克拉那样把头很快地点了一点,“果真如此,是会纠正的。”
“可在纠正之前,让一个孤零零的女孩子怎么过呀?”科瓦连科低声问校长,“是不是给她的亲属写封信,眼下先让她搬到我们家去住,行吗?有这方面的条文吗?”
“条文有什么用,她已经是大人了,已经有了身份证。您去问问她自己的意见吧。依我看,她未必同意。”校长摇摇头,“不过,给她的亲属写封信倒是应该的,只是问题的关键并不在这儿,不在这儿!”
“可是,家里就剩下这么一个女孩子……”
“我说过,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校长罗马欣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你们看,我们三个人都是共产党员,对吧?差不多是个支部了。那么,我直截了当地提个问题:您相信柳别列茨基吗?您本人相信他吗?”
“说起来嘛,我当然并不认识这位同志。”科瓦连科很为难地开了口,“但是我认为,逮捕他是个错误。是错误,因为他非常爱自己的女儿,非常爱。”
“我肯定,他们那儿准是把什么帐目给搞错了!我身为校长,知道经常要顺手签署一些文件。我相信柳别列茨基,这个同志只不过是忙中出错而已。波利亚科娃同志也这样认为。好吧,既然我们三个布尔什维克都这样看,那么我们就有责任把这个情况告诉党。我的想法对吗,波利亚科娃同志?”
伊斯克拉的母亲没有马上说话。她把烟在烟盒上敲了几下,终于开口说:“我请你们暂时不要往任何地方写信。”
“这是为什么?”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蹙起眉头问道。
“除了责任之外,还有个权利的问题。就是说,只有我才有权写柳别列茨基的情况。经过国内战争和在本市同他共事,我对他有所了解。这就是依据,而不是感情。民警局要的是依据,目前这是个关键。他们对我说,现在正在预审,在这个阶段,有我作保就够了。因此完全不需要自作主张。将来如果需要,我们再一起写信。还要注意一个问题;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我们这次谈话。这件事跟任何人都没关系。”
伊斯克拉也认为这件事与任何人都没关系,因此她早上叮嘱济娜:“对谁也别吐一个字。你可要留神,济娜。”
“瞧你说的,我又不是白痴。”
维卡没有来上学,其余一切都和往常一样。阿尔乔姆在黑板前晃来晃去,若尔卡·蓝德斯和全班同学悄悄咬耳朵,文静的优等生沃维克·赫拉莫夫在课间休息时看着一本传到他手上的、已被翻破的书。到了中午,消息便逐渐传开了。
“维卡·柳别列茨卡娅的父亲被民警局逮捕了。”
伊斯克拉是从蓝德斯传的字条上得知这事已被传开的。
字条人打着一个大问号,还有阿尔乔姆写的批语:“胡说八道!”
伊斯克拉把字条递给同桌的莲娜石。莲娜不禁“啊!”了一声。
“叹什么气?”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声色俱厉地问,“波利亚科娃,不要和博科娃叽叽咕咕,我全都看得见,也听得见。”
“这说明您并没有全看见,全听见!”伊斯克拉出人意料地顶了一句。
这可是件新鲜事,就是在更复杂的情况下,伊斯克拉也从不允许自己出言不逊,但是这一回,为了一句无足轻重的批评,却忽然发作起来了。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山” ①(像:①伊斯克拉(искра)与“火花”、“星星之火”是同一个字。“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为奥多耶夫斯基《答普希金》一诗中的诗句,此处系奥斯塔普丘克一语双关的俏皮活,指“伊斯克拉发了火”。)奥斯塔普丘克说的声音很大。
莲娜瞪了他一眼,他即刻蔫了。伊斯克拉坐在那儿,耷拉着脑袋。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权衡了一下课堂形势。
“接着上课,”她平静地说,“蓝德斯,你总是转来转去,想必知道得很多。那么你就说说吧……”
伊斯克拉啪的一声掀开桌盖,猛地站了起来:“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请允许我出去。”
“你怎么了?有病吗?”
“是的,我不舒服。不舒服!”
没得到允许,她就从教室跑了出去。谁也没有做声。阿尔乔姆站了起来。
“坐下,舍费尔。你不可能陪波利亚科娃到她要去的那个地方。”
这句笑话没有引起任何反响,教室里依旧鸦雀无声。
阿尔乔姆踌躇了一会儿,低着头坐下了。
就在这时,博科娃站了起来:“我可以陪她去。”
“出什么事了?”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提高嗓门说,“不行,你们得讲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是串通好的,是不是?”
“我的朋友身体不舒服,”莲娜大声说,“请您允许我去陪她,即使您不允许我也要去。”
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不知所措地向全班扫了一眼,只见同学们全在看着她,但是目光中没有任何看热闹的意思,也不是等着她采取措施,却好象是在警告:只要她的做法有点差错,全班同学一定会干脆站起来走个精光,留下的也许只有沃维克·赫拉莫夫一个人。
‘哪就去吧,”她很不高明地掩饰着心头的气恼说,“一个个都变得神经过敏,不嫌早了点吗?”
莲娜出去了。在下课之前她和伊斯克拉一直都没有露面。可是下课铃刚一响,博科娃就飞奔进教室。
“谢尔吉诺娃·薇拉,站到咱们那个厕所门口去,不要放任何人进去。科瓦连科,跟我来。”
蒙在鼓里的济娜被莲娜押往女厕所,这时,厕所门口已经由九年二班个头儿最大、最泼辣的女生把守住了。伊斯克拉在窗户旁边站着。
“念吧,大点声。别担心,莲娜全知道。”
“这是谁写的字条?”
女友们目光冷峻,济娜不吭声了。她接过字条,按照吩咐大声念道:“据说,昨天夜里民警局逮捕了维卡的父亲……”她抬起眼皮嗫嗫嚅嚅地说,“这不是我说的。”
“哪么是谁?”
“天呀,真的不是我嘛!”济娜绝望地喊叫起来,“我以共青团的名誉保证,姑娘们。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那么是谁?”伊斯克拉追问道,“如果不是你,那么是谁?”
济娜神情沮丧,不言语了。
“我这就狠狠地教训教训她!”莲娜嚷嚷着,“她是个叛徒,是该死的犹大!”
“等一等。”伊斯克拉眼睛一直盯着济娜,“我问你,科瓦连科,除了你,谁还会多嘴多舌?你还不吱声?”
“啈,我这就收拾她!”莲娜抡起握紧的拳头。
“不,我们不揍她,”伊斯克拉严肃地说,“我们要告诉大家,告诉全校同学,她是怎样一个人。她不是女人,她是一个中性人,我们就这样说。我们要宣布同她绝交,让她伤心得上吊自尽。”
不时有人在撞厕所的门,不过暂时都被高大魁梧的薇拉挡在了门外。
“放她们进来吧,”伊斯克拉说,“是三年级小同学,她们会尿到裤子里的。”
“等一下,我知道是谁多的嘴,是十年一班的尤拉。当时呆在维卡家附近的不只我一个。”济娜再顾不得许多,狠狠心一口气说了出来。
姑娘们疑惑地交换了一下眼色,重又用锐利的目光盯着济挪。济娜望毕她们,往地上一跪说:“我现在要是撒谎,叫我永远断子绝孙。”
“站起来!”伊斯克拉说,“我相信你。莲娜,把阿尔乔姆叫到这儿来。”
“到这儿怎么行。”
“噢,对。那你就去了解一下尤拉有几节课。走吧,济娜。原谅我们,别哭鼻子。”
“我没哭,”济娜叹了口气,“我不是说过吗眼泪已经流干了。”
他们把全部情况告诉了阿尔乔姆,因为伊斯克拉坚持要这样做。济娜坦白交待时连眼皮都没有抬。在场的知情人有:莲娜,伊斯克拉,若尔卡和帕什卡·奥斯塔普丘克。
“原来是这样,”最后阿尔乔姆说,“现在全都清楚了。”
“需要帮忙吗?”帕什卡问。
“我自己干,”阿尔乔姆毫不顾忌地说,“若尔卡当见证人。”
“不是见证人,是助手。”伊斯克拉习惯地纠正说。
“在哪儿交手?”助手很在行地问。
“在锅炉房。不过要把米海伊奇引开。”
米海伊奇是学校的锅炉工和细木工,他不喜欢打架这种事。他尤其对九年二班没有好感,因为偷煤的萨什卡·斯塔梅斯金以前在这个班里学习,当时煤被他偷得不够用了,害得米海伊奇尽挨骂。
“我们在小桥上等你们。”伊斯克拉说。
他们是在最后一次课间休息时谈好的。第六节课后,阿尔乔姆在十年一班教室门口迎着尤拉走了过去。
“有话要跟你说。”
“说什么,小鱼秧儿?”
十年级学生是学校的“上层人物”,就是对九年级学生他们也都抱着嘲弄的态度。尤拉的这一句嘲弄虽然是善意的,阿尔乔姆并没有笑。
“走吧。你可以叫上谢尔盖。”
“谢尔盖!”尤拉冲教室喊了一声,“九年级小家伙叫咱们去谈谈!”
若尔卡在走廊里等着他们,四个人一起向锅炉房走去。若尔卡跑到前面看了看:“帕什卡干得不错!”
他们走进半明半暗的、散发着尘土气息的锅炉房。若尔卡插上门闩。两个十年级学生警觉地互相看了看。
“我现在要,这个,挨你一顿。”阿尔乔姆一面脱去上衣,一面宣布说。
“小鱼秧儿!”尤拉神经质地笑着,“我会把你揍成肉饼的!
“怎么回事?”谢尔盖问,“怎么,平白无故就想打架吗?”
“他自己心里明白,”阿尔乔姆说,“你瞧,他问都不问。告诉你,你这个朋友,这个家伙,是个坏透了的朋友,是个满嘴喷粪的小人。”
尤拉比阿尔乔姆又高又壮,大概也比他更有力气,但是他不常打架。阿尔乔姆却常打,因为他是在好打架的弟兄当中长大的,所以他善于自卫,什么也不怕,不怕疼,不怕血,不怕迎面还击。他动作灵巧,善于躲闪,拳头有力,出手既快又准。此外,这对拳头现在打的是情故,尽管阿尔乔姆现在还顾不上考虑这个。
“他这是干什么,真的打吗?”谢尔盖慌了神。
“安静,谢尔盖,安静。”若尔卡抓住谢尔盖的上衣,笑着说,我们的责任是让他们照规矩来,别动用砖头和棍棒。你要是瞎搀和,我就打掉你的牙。”
“照规矩见血就应该住手!”
“这一点事先可没约定。没准今天要打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锅炉房里进行决斗的时候,莲娜和帕什卡拽着米海伊奇在低年级各个教室转来转去。他们想方设法要他相信:窗户透风,小同学们会感冒的。
米海伊奇用僵硬的手指摸摸窗框,把胡子拉碴的面颊贴到窗框上,然后指天发誓说,一丝风也没有。
莲娜坚持说有风,他坚持说没有风;帕什卡不时看看表(全班只有他和维卡两人有手表),一面寻思,等到窗户透风这件事再没文章可做时,还用什么办法缠住米海伊奇。
在他们这么干的时候,恰巧被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碰上了。看来,他们争吵的声音太响,被路过这里的校长听见了。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您瞧,他们说窗户透风,可我说……”
“他们做得对。”校长说完便把门关上了。
“应该把所有的窗户都检查一遍,”帕什卡说,“各层楼的每个窗户都要检查。您听见校长刚才说什么了吗?”
尽管米海伊奇搬出上帝来作证,说校长从没讲过这类话,可他们还是一层楼一层楼地走去。卫生检查委员会的人从来都是吹毛求疵、铁面无情的,莲娜和帕什卡扮演的正是这种角色。
“透风。”
“不透风。”
‘不对,透风!”
“不对,不透风!”
“到时候了,”帕什卡悄悄对莲娜说,“这段时间足够打伤半个学校的入了。我先去侦察一下,你也脱身吧。在小桥上碰头。”
莲娜照此办理了,冷不防把摸不着头脑的米海伊奇一个人丢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帕什卡已经在楼下等她,告诉她锅炉房里空无一人。于是他们便一起向小桥跑去。
大家都到齐了、伊斯克拉正把湿手帕敷在阿尔乔姆那只被打伤的眼睛上,若尔卡却出主意说:“都说用冰刀镇镇最能消肿。”
济娜站在一旁,眼睛瞧着一边。她妒忌那块手帕,并且掩饰不住这种心情。
“喂,干得怎么样?”帕什卡打听道。
“高水平的战斗!”若尔卡快活地说,“他跟美国拳王乔·路易斯一样,把尤拉揍了个满脸开花。有一拳打得真够意思,我想,这下子成啦,该结束了。当时我想,若尔卡可以开始数数了”
“行了,别谈细节了!”伊斯克拉不容分说,打断他的话,“都到齐了吗?那就走吧!”
“上哪儿去?”帕什卡莫名其妙地问道。
“什么‘上哪儿去’?找维卡去。”
大伙你看着我,我瞧着你,都有点迟疑不决。
莲娜小心地问:“是不是没有必要?”
“这么说,你们认为为友谊只是共享快乐吗?在需要分担痛苦的时候,就不干我们的事啦?”
“这是莲挪一时糊涂罢了。”阿尔乔姆锁着眉头说。
大家默默地走着,就象是在出殡。只有帕什卡对阿尔乔姆说了一句话:“瞧你那张脸。”
“明天还会更难看的。’柯尔乔姆抑郁地说。
他们来到维卡家,在门口停下来,卖力地,过分卖力地擦着自己的鞋底。伊斯克拉接了接门铃,没人答应。
“也许她不在家?”莲娜小声推测说。
伊斯克拉推了一下门,门没上锁。她回头看了一眼伙伴,率先走进静悄悄的住宅。黑默默的前厅被他们挤得满满的。伊斯克拉摸索着找到开关,把灯打开。维卡就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口。
“你们来干什么?”她的声音嘎哑,“我并没有请你们来。”
“你,这个,是没请,可是我们来了,”阿尔乔姆解释说,“我们来得对,你自己,这个……以后也会这样说的。”
“好吧,进来吧。”维卡沉默了一会儿,毫无表情地说。
她让开路,同学们一进屋就站住了:屋子里凌乱不堪,衣柜门敞着,地板上七零八落地扔着衣服,象是在烦躁和懊丧时扔到地上的。
“你要走?”济娜吃了一惊。
“是保姆。”维卡简单地解释说,“既然来了,就坐下吧。”
但是他们没有坐。他们站在靠门口的地方,每一个人不知为什么都隐隐约约地感到内疚。
“所有的房间都是这个样子吗广伊斯克拉小声问。
“她翻什么东西来着,也许是找出己的存折吧。”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
“她现在在哪几?”伊斯克拉又问。
“回农村去了。永远离开这里了。”
“原来是这样。”伊斯克拉发狂似地摇了摇头,把辫子都甩了起来,“同学们,干活吧!把所有的房间都收拾收拾,把全部物品放回原处。女生抬掇衣物,男生整理图书。要齐心协力,要快,要干净利落!”
“不必了,”维卡叹了口气,“毫无必要。”
“不,有必要!一切都要还原。而且要保持下去!”
大家都非常高兴,因为这是实际的工作和实际的帮助。男生去收拾饭厅,女生整理维卡的房间和她父亲的卧室。不一会儿,大家就活跃起来了,甚至还有了笑容。从饭厅传来若尔卡和帕什卡激烈争论及阿尔乔姆劝解的声音。连维卡都在伊斯克拉身边蹲下,归置起衣物来。
“你给姑姑写信了吗?”
“写了,不过姑姑来了也帮不上忙。她只会流眼泪,吃镇静剂。”
“那你一个人怎么办?”
“不要紧。”维卡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济娜的爸爸安德烈·伊万诺维奇来过,他叫我搬到他们家去住。暂时住一段。”
“这太好了,这太……”
‘啊?”维卡苦笑了一声,“我从这里搬出去,就等于相信爸爸确实是个窃贼。可他没有罪,他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我应该等着池。”
“原谅我,”伊斯克拉说,“你做得充全正确。”
维卡又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她没有看对方,问道:“你们为什么到这儿来?嗯?为什么?”
“我们到这儿来是因为我们了解列昂尼德·谢尔盖耶维奇,而且……而且我们也确信逮捕他是个错误,是个非常可怕的错误。维卡,你等着瞧吧,就是这么回事。”
维卡在衣堆中一把抓住伊斯克拉的手,紧紧地握着,久久没有松开。她笑了,嘴唇颤抖着,一颗泪珠慢慢地顺着面颊滚了下来。
“当然是个错误,这我知道。临别时爸爸亲口对我说过。对了,我去煮点茶,好吗?家里还有几块爸爸喜欢吃的那种点心。”
“你吃过饭没有?”
“我喝点茶就行。”
“不,这可不行。济娜,马上到面房去!看看有什么吃的,维卡今天还一点东西都没有吃哩。”
“我去做点好吃的!”济娜愉快地喊道。
后来,大家在一起喝茶,维卡吃了用最大号煎锅煎的鸡蛋。在橡木餐具橱的玻璃门后面,水晶玻璃器皿象从前一样闪闪发光,一切都各就各位。疲惫的小伙子们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绩。维卡问阿尔乔姆,他的脸为什么这么红,他说是从楼梯上摔下来跌的。大家听了捧腹大笑,维卡也笑了。
“太好了!太好了!”济娜喊叫着,“你们大家瞧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预感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然而,实际上她预感到一切将会很糟,但是却言不由衷,而且说得十分起劲。伊斯克拉明白这一点,莲娜,还有维卡个人心里也都明白。只有那些小伙子们怀着男人所特有的那种[550]。惧怕命途多戗的心理,相信他们那些聪明的小个子女友们所说的是事实。
“你明天一定要到学校去。”分手时伊斯克拉对维卡说。
“好的。”维卡顺从地点点头。
“你要是愿意,我来找你一起走。好吗?”莲娜说,“反正我是顺路。”
“谢谢。”
“不要给任何人开门。”伊斯克拉本想吻一下维卡,但是她抛弃了这个软弱的想法,象男人那样紧紧地握了握维卡的手。
萨什卡正在伊斯克拉家门口等她。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短上衣,冻得直打冷战,气恼地问:“你上哪儿去了?”
“上维卡·柳别列茨卡娅家去了。”
“哎呀,你瞧你……”萨什卡摇摇头,“我就知道你这个人不正常,没曾想竟到了这种程度……”
“你嘟囔些什么呀?”。
“我是说,那个柳别列茨基是个贼!他盗用了一百万公款。一百万,你知道是多少吗?”
“萨什卡,你是在胡说,是不是?嗯,你说呀,是不是?……”
“我知道得很清楚,懂吗?是他给我找的工作,把我安排到保密工厂。他亲自打电话去安排的。亲自!我今天等着你,就是要专门提醒你一声的。”
“提醒什么?”伊斯克拉抬起那双严肃起来的、几乎含着悲哀的眼睛看着他,厉声问道,“你想提醒我什么?”
“就是这件事。”萨什卡有些不知所措了,因为他从来不曾见过伊斯克拉这种成年人的眼神。
“就是这件事?谢谢。那么维卡又盗用了多少公款呢?几百万?”
“维卡?这和维卡有什么关系?”
“就是嘛,毫无关系。维卡是我的朋友。你想叫我背叛她吗?即使你讲的是事实,即使这是骇人听闻的事实,维卡也一点罪过都没有,懂吗?一点罪过都没有!可是你……”
“我怎么啦?”
“没什么。也许是我多疑。你回家去吧,萨什卡。”
“伊斯克拉……”
“我说过了,叫你回家去。我想单独呆一会儿。再见。”
在理智上,伊斯克拉明白萨什卡说的全对,但只是在理智上;而在感情上却乱作一团,难过而又不安。当理智的线断了的时候,从心底里的某个地方便浮现出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怎么会这样呢?她想起那个舒适的家,主人斟的茶;想起柳别列茨基本人,他的谈话和独到的见解,两鬓的白发和一枚枚勋章。那个时候颁发勋章不多,所以大家都认识那些受奖的人。尽管经过严格训练的理智能够理解一切,伊斯克拉却反而觉得什么都不能理解了。
早晨,维卡和莲挪一起来到学校,班里的同学象往常一样迎接她。也许比平时更关切,更活跃些,不过这一切都显得很自然。维卡感谢全班同学。其实,应该得到感谢的是伊斯克拉,因为她第一个跑到学校,在维卡到来之前就把全班同学召集起来打了招呼:
“要和平时一样。人家挪清楚了吧。?沃维克,你明白没有?维卡马上就要到了,一切都要和往常一样。和往常一样!”但是,“和往常一样”的状况只持续了三天。第四天快放学的时候,维卡被叫到校长办公室。她去了半个钟头,回来时神色平静,不过面容十分苍白。
“谢苗·伊萨科维奇,校长叫伊斯克拉·波利亚科娃和阿尔乔姆·舍费尔马上去一趟。”
“去吧,去吧!”数学教师赶紧表示同意。
维卡坐到自己的位子上,阿尔乔姆和伊斯克拉默默地走出教室。他们在走廊里碰见十年一班的谢尔盖,他们非常纳闷,因为这会儿正是上课时间,而且这层楼本来是他们九年级的,没有十年级的教室。
“我正等你们呐,”他解释说,“瓦莲金娜让大家写作文,她自己现在却在校长那里。马上要审你们了,所以我想解释一下。”
“我们知道。”伊斯克拉说。
“你们知道什么呀?你们什么都不知道。那天干完架之后,我送尤拉回家,在路上碰见了瓦莲金娜。尤拉的那张脸真是一副惨相,你的朋友干得太狠了。这下子她可就问个没完啦:是谁干的?为了什么?我说:一般的打架。我强调一下,这句话是我说的。尤拉当时根本没心说话,你把他的下颌打坏了。”
“哼,谢谢,”阿尔乔姆冷笑着说,“你们十年级学生部爱多嘴,还是只有一半人爱多嘴?”’
“我当时还能怎么办?你也知道,她就象条蚂蟥。她催着尤拉去门诊所,非要让他拿一张被打伤的证明不可。不过尤拉没去。所以,你们就推说是一般的打架就行了。就说,为了某某原则争论……”
“我们自己会搞清楚的,”伊斯克拉打断他的话,“滚到你的尤拉那儿去吧。”
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坐在校长办公室里。她虽然坐在桌子的一侧,却坐得那样安然,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
“是您找我们吗?”伊斯克拉问。
“波利亚科娃,你在走廊等着。”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说。
伊斯克拉默默地看看校长,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点点头,她立即退了出去。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笑了笑。这笑不怀好意,阿尔乔姆看出来了。
“你为什么要毒打十年一班的尤拉·杰格佳廖夫?”
“为了一件事。”阿尔乔姆嘟嘟嚷嚷地说。
“什么事?”
“我们的事。”
只有她一个人在提问,校长则看着桌子,一言不发。因此阿尔乔姆心里冒火,说话粗鲁。
“那么就让我来说说你干吗要毒打他吧。你打他是因为他的父亲在民警局工作。”
这真是咄咄怪事,学校里还从来没人特别关心过别人的父亲在哪里工作。阿尔乔姆大惑不解地盯着老师。
“就是这么一回事,你用不着冲我瞪眼睛!”
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不赞同地摇摇头。
“好啦,这太过分了,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
“我认真分析过这个问题,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我认真分析过!”
“你们打死我吧,”阿尔乔姆突然大声说,“哼,这个……打死我吧!”说完,没经允许便冲出了办公室。
“舍费尔!”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跳起来喊道,“舍费尔,回来!”
“算了吧。”校长低声请求说,“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您这样做不对。不能随便给他安上这样的罪名嘛。”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女教师毫不客气地回敬道,“似乎有人对您明确讲过,您这种腐朽的自由主义作风会导致什么后果。您就别逼我再给您敲警钟了!这个舍费尔就是个祸首。您以为我把那次生日晚会忘了吗?我一点没忘。要是舍费尔不想在我们的苏维埃学校念书,可以去工作嘛。这件事我会给他安排的!”
校长好象牙疼似的撇了撇嘴,但是没有开口。
“波利亚科娃!”女教师喊道。
没有人进来,也没有人答应。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又喊了一声,然后走出办公室。办公室外面不见伊斯克拉的踪影。
“波利亚科娃!你在哪儿,波利亚科娃?”
伊斯克拉在楼梯口出现了。她默默地走过来,用异样的目光盯着女教师。
“您对阿尔乔姆说了些什么,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您对他说了些什么?”
“这与你无关。进办公室去。”
“他的脸色比泥土还黑,”伊斯克拉带着责备的口吻说道,“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却骂了一句。骂得很难听……”
“他还骂人!”教师扬扬得意地边说边走进办公室,“这就是您推行超阶级民主的后果!”
她指的是校长的谈话、体育馆里的歌咏活动、女生厕所里的镜子等等这一切应该坚决予以清除的一味迁就的自由主义领导作风。校长正是这样理解她的话的,不过他仍旧低着头沉默不语。
“你们昨天到哪儿去了?”
“到维卡·柳别列茨卡娅家去了。”
“是你还是舍费尔怂恿同学们去的?”
“是我提议的,不过同学们都是自愿去的。”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提这个建议?”
“因为在一个人遇到不幸的时候,不能把他撇开不管。”
“她居然把这叫做不幸!”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两手一拍,“您听见了吗,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
事后伊斯克拉才给校长那眼神下了结论,但只是在事后,在回到家里的时候。而当时她只不过朦陇有所感,却没能明确形诸语言。这是一种疲倦而又顺从的眼神,连校长本人也象一张被揉皱了的纸片。
“这么说,你组织了一次星期六义务劳动?。多么高尚的举动!你是不是怀疑呀?你是不是认为柳别列茨基不是骗子,而是无辜的受害者?为什么不说话?”
“我全都明白。”伊斯克拉低声说。
她心里却在想,就在不久前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还把柳别列茨基称作本市的骄傲呢。她思索着,已经不再问自己:“怎么会这样呢?”她只不过是在为发现生活中的荒谬现象和收集事实而思索。
“考虑到你过去的表现不错,我们不准备给你下结论。们是你要注意了,波利亚科娃!明天你必须召开一次共青团紧急会议。”
“讨论什么问题?”伊斯克拉问道,她感到浑身发冷。
她一直在捕捉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的目光,可他总是把眼睛避开。
“必须解决维卡·柳别列茨卡娅的团籍问题。总之,我认为,贪污分子的女儿不能留在列宁共青团内。”
“为什么要这样做?”伊斯克拉的声音勉强可以听见。她突然感到浑身难受,而且从来没有这样难受过,但是她硬撑着没有倒下。“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维卡本人是没有罪的,虽说她父亲……”
“是啊,当然。”校长稍微欠了下身子说,“当然是这样。”
“我不主持这次会议。“伊斯克拉吓得呆呆地说。
腹部的最下方象坠着什么,不往隐隐作痛,她两手冰凉,禁不住想蟋起身子,用膝盖紧紧顶住胸部,一动也不动。她的前额冒出一层冷汗。为了不跑出去、不致跌倒,她紧紧地咬住嘴唇。
“你说什么?”
“我不主持这次会……”
“你说什—什—什么?”
伊斯克拉恍恍惚惚觉得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膨胀起来,越来越大。她产生这种感觉是因为一切都在她的眼前浮动,接着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感到疼痛,五内俱裂般的疼痛。
“她情况不好!”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大喊一声,跳了起来。
幸亏校长及时扶住了伊斯克拉,她才没有栽倒在地。她抓住校长,用仅有的力气强作笑容说:“不要紧,请原谅。不要紧。”
“快去叫护士!”校长大声呵斥道,“您怎么还象只抱窝的母鸡一样坐着不动?”
伊斯克拉在医务所的硬卧榻上苏醒过来了。她睁开眼睛往下一看,吃了一惊:衣服松着,领口也解开了。她一骨碌坐起来,手忙脚乱地把衣服理好。
“就我一个人在这里,没外人,别害怕。”一个上了年纪的胖护士和蔼地说,“怎么,好姑娘,醒过来啦?那就好。把这喝了吧。”
“我这是怎么啦?”伊斯克拉顺从地把药水喝了下去。
“没什么可怕的,这是女孩子常有的毛病。咳,你脸红什么?这很自然,长大啦,看来,你刚才还着了点急。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应该懂得啦。”
“是的,是的,谢谢你。我是怎么……是我自己走到您这儿来的吗?”
“是校长,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送你来的。简直象送女儿一样,就差没有吻你啦。”
“真可怕。”伊斯克拉嘟哝着说。
“怎么样,你好了吧?那我就去喊校长进来,他还在走廊里等着呢。”
她朝门外望了一眼,校长马上走了进来。伊斯克拉想站起来,可是校长却在蒙着光滑漆布面的卧榻上挨着她坐下了。
“怎么样,好人?”
“您怎么知道我是好人?”伊斯克拉笑着问。
“咳,看透一个人可不容易呀。你能自己走回家吗?是不是要叫辆车?”
“她能走回去!”护士挥了下手说。
“我能走回去。”伊斯克拉说。
“是啊,送你的人一定不少。会议过一星期再开,所以眼下你不要着急。我亲自跟区委通过电话了。”
“那维卡呢?”
“至于柳别列茨卡娅,我一时还不能许什么愿。”校长脸色一沉,站起身来,习惯地整理了一下扎着皮带的军服。“我尽我的可能去说,去做,但是我不能做任何许诺。你自己也明白。”
“我明白,”伊斯克拉叹了口气,“可我又什么都不明白。”
济娜、维卡、莲娜、帕什卡、若尔卡和瓦利卡·亚历山德罗夫都在走廊里等着伊斯克拉。
“阿尔乔姆在哪儿?”
“走了,”若尔卡说,“他回到教室拿起书包,没下课就走了。”
“不要替舍费尔担心了,”校长紧锁眉头说,“他会到别的学校继续学习,不会一蹶不振的。如果只是一般的打架,而……”
“可是那次打架是正义的,校长,”瓦利卡·亚历山德罗夫说,“那天我生病了,所以能公正地叙述事情的经过。”
“阿尔乔姆是因为我才打这一架的,”济娜突然承认说,“因为我和尤拉一起去看了场电影。”
“因为你?”校长不知为什么惊喜交集,“确实是为了你吗?”
“怎么啦,为了我就不能打架吗?”
“能打。”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说,“不但能打,而且应该打。不过为了你的阿尔乔姆能从轻处理,你得给我写份报告,科瓦连科”
“什么?”济加胆怯了。
“就是写份报告,讲讲事情的经过,说明缘由。波利亚科娃会帮你写的。明天交来,可别晚了。”
“干什么用?”
“有必要嘛,有必要!”校长的话音跌宕起伏,简直就象唱歌似的,“要是有这么一份报告,那可就石头落地啦,明白吗?”
大家把伊斯克拉送到家门口。起初,对大家的这个打算她连听都不想听,可是这一次大伙都没听她的,而这反倒使她感到很愉快。在她家外面,大家站了一会儿,说说笑笑,热闹了一阵,才渐渐散去。只有维卡没有急着走。
“一块儿走吧,维卡!”济娜喊着,“咱们同路,帕什卡也跟咱们一起走。”
“你们先走一步,我去追你们。”等大家都走开了,她说,“谢谢你,伊斯克拉。爸爸没白夸你是最好的人。”
维卡对爸爸的回忆使伊斯克拉感到不快,她觉得现在自己可了解维卡的爸爸是何许人了。为了不流露出自己的想法,她叹了口气说:“你很难留在共青团里了,维卡。”
“我知道。”维卡平静地说,这些天来她好象长大了整整二十岁,“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把一切都跟我明说了。她和我单独谈了很久,因为当时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被人叫走了,他回来的时候样子有点……有点不大对劲。”’
“你很难留在共青团里了。”伊斯克拉又说了一遍,对她来说这是目前头等重要的事,“不过你别灰心,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答应还要做些努力。”
“是的,是的,”维卡苦笑了一下,“再说,不是要再过一个星期才开会吗。”
她们又彼此紧紧地握了握手,又想去吻对方,但是仍旧没有去吻。她们分手了。
第七章
伊斯克拉逼着济娜写好报告,严格地校阅了一遍,删去了一些她认为不必要的、带感情色彩的词句,然后交给了校长。
“很好,”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说,“也许能顶用。”
过了两天,校长把伊斯克拉叫了去:“把这个小调皮给留下了。你转告他,叫他明天就到学校来吧。”
伊斯克拉欣喜若狂,她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没上最后一堂课便跑掉了。她下了电车,飞也似地奔到阿尔乔姆家。她敲了敲门,开门的是阿尔乔姆的妈妈。
“阿尔乔姆在哪儿?”伊斯克拉气喘吁吁地问。
“怎么回事?什么阿尔乔姆在哪儿?”母亲的眼睛闪出惊恐的神情,“难道他没去上学?”
“不,是我没去上学。”伊斯克拉猜出阿尔乔姆对家里隐瞒了自己这件烦恼的事,便赶紧解释说,“是我没去上学,我还以为……”
说到这儿,她惭愧地闭口不言了,脸也红起来,因为阿尔乔姆的妈妈不以为然地摇着头。
“你没有撒谎的本事,小姑娘。”她叹了口气,“当然,不会撒谎是好事,不过你将来的丈夫可就会不高兴的。好吧,到厨房去,跟我说说,我儿子究竟闯了什么祸。”
于是伊斯克拉老老实实、一五一十地把情况全都说了。所谓全说了,是指打架的事,不是有关维卡的事。她讲了打架,讲了和班主任的那场争吵。但是,有关阿尔乔姆骂街的事,她只字未提。尽管避而不谈也是撒谎的一种形式,但是伊斯克拉对这种形式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运用自如了。
“唉,打架可不好。”阿尔乔姆的妈妈说着,不无快慰地笑了,“他是个勇敢的孩子,你同意我的看法吗?有我丈夫这样的父亲,必然有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儿子。我丈夫曾经当过布琼尼手下的机枪手,我还抱着马特维跟他们走南闯北哩。经你这么一说,我就全明白了。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我是说阿尔乔姆,这个马赫诺分子①(注:①苏联国内战争时期乌克兰反革命匪帮。)准藏在罗莎和彼得家里,每天从他们那边回来,还做他的作业。教育男孩子可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不过要是就罗莎来看,那教育女孩子就更费劲了。我这就告诉你,这些连个大汤勺都没有的怪人住在什么地方。”
阿尔乔姆的妈妈详细地说明了去那栋集体宿舍的走法,于是伊斯克拉便匆匆地走了,临走前还吃了两个油炸包。她在长长的走廊里很快就找到了要找的房间,正想敲门,忽然听到屋子里传出一个女人的歌声,她是唱给自己听的,唱得很动听。伊斯克拉欣赏了一会儿才动手敲门。屋里只有罗莎一个人。她正在熨衣服,一边唱,一边还在学习《建筑材料学》。
“他马上就回来,”她说,她指的是阿尔乔姆,“我打发他到商店买东西去了。你是伊斯克拉吧?那就对了,阿尔乔姆说过,要是有人找他,只能是伊斯克拉。”
“您就是罗莎吧?我听阿尔乔姆讲过,说您离开家了。”
“我做对了,”罗莎笑着说,“如果一个人在恋爱,却没有丧失理智,那就说明他并不爱,而且一定会失去爱。这就是我的发现。”
“让我来帮您熨吧!”
“最好对我称呼‘你’。你会问,为什么最好这么称呼,因为我是在为我的小伙子熨衬衣。”她忽然把衬衣揉作一团,贴到脸上,叹了口气,“你知道,这多么令人高兴吗?”
“您说……你说爱就意味着丧失理智,”伊斯克拉一本正经地说,她决定把这个糊涂认识分析清楚,还要开导开导罗莎,“可是人有理智绝不是为了把它丢掉,失去理智未免太可惜了。女人照样是人……”
“得了吧!”罗莎快活而得意地打断她的话,“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最大的幸福就是感觉到你在被爱。不是知道,而是感觉到。所以这和理智有什么关系呢?还是抛掉你头脑里的糊涂观念,给自己做个漂亮的发型吧!”
“这样说就等于否认妇女是建设事业中的一支强大力量……
“喔唷,这支力量可是大得很哪!”罗莎又一次打断伊斯克拉的话。她生性活泼,非常喜欢打断别人的话。“是支巨大的力量!不过可不是为了做你所认为的那种事情。妇女之所以是一支强大的力量并不是因为她们比男人搬石头更灵巧,而是因为她们可以指派任何一个男人去搬石头。就让男人们自[563]已搬去吧,我们妇女只管指派他们就行了。”
“怎么能说‘指派’呢?”因为正经话没谈成,伊斯克拉生气了,“难道是逼迫他们吗?是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他们吗?象殖民地的种植场主一样拿着皮鞭去监工吗?怎么个指派法?”
“怎么个指派法?用纤细的小手,用小巧的双脚,用动人的嘴唇呗。”罗莎忽然放下熨斗,挺起漂亮的胸脯,高傲地在房间里走了一圈,“瞧,就是我这个样子,看见了吗?你说我没有威力吗?嘿呀!瞧我的小伙子看着我的那种眼神呀,别说搬石头了,就连铁也能咬断!这就是我们妇女的力量之所在。想让我们来提高劳动生产率吗?没问题,我们肯定能提高。只要让我们穿戴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们的小伙子们就能移山填海!为了得到我们魅人的微笑,为了得到我们的柔情,他们……”
阿尔乔姆进来了,罗莎没再说下去,而且俏皮地朝伊斯克拉丢了个眼色。
“你好。”他说,并没有感到意外,“又没白糖卖了。据说,明天下午五点每户供应两公斤。”
“只好再跑一趟,’罗莎一点儿也不发愁,说着又熨起衣服来,“我的小伙子可不得了,吃起甜食来没个够。”
“喂,学校的情况怎么样了?”阿尔乔姆脱去外衣,把采购来的东西放好,然后问道。
“一切正常,明天你去上学吧。”
“‘我认真分析过这个问题!’”阿尔乔姆带着厌恶的表情摹仿着那位他们非常熟悉的人的口吻说,“哼,这帮多嘴多舌的家伙。维卡去上学吗?”
“去。一个星期之后才开会,也许能成功……”
“什么也成功不了,瓦莲金娜会吃掉所有的人。作业留得多吗?”
伊斯克拉告诉他留了什么家庭作业,讲解了新课之后就走了。她相信阿尔乔姆:凡是他决心做的事他都能做到,而他的决心正是在任何情况下都不离开他心爱的九年二班。伊斯克拉是这样认为的,不过阿尔乔姆本人在整个九年二班只看上一个济娜·科瓦连科。
这个星期一如往常:抄袭作业,帮忙提示,回答提问,解习题,写小条,赌闲气,订约会,以及偷偷地抹眼泪等。
只是瓦连金娜·安德罗诺夫娜一次也没有提问过维卡,尽管维卡认真地准备了功课,回答其他教师的提问成绩都是优秀。
虽然这毕竟是些不起眼的小事,全班同学却都看在眼里,悟出了其中的奥妙,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要是班主任得知这些结论的话,她一定会认为自己还是趁早调到别的学校去工作为妙。
“畜生。”蓝德斯给班主任下了定义。
“哪有这样议论长辈的!”伊斯克拉火了。
“我说的不是长辈,我说的是瓦莲金娜。”
阿尔乔姆被校长训了一顿,喘着粗气,长吁短叹了一阵,回到若尔卡旁边自己的位子上。
星期六放学后,维卡提议说:“让我们向秋天告别吧!”
同学们都觉得惊讶,并不是因为这个提议本身,而是由于它出自维卡之口。大家都很高兴。
“到树林子里去!”济娜喊道。
“上河边去!”蓝德斯提议。
“到索斯诺夫卡去吧,”维卡说,“那里既有树林,又有小河。”
“去索斯诺夫卡!”若尔卡转眼就改变了主意,马上响应了这个建议。
“那儿有商店或者食堂吗?”伊斯克拉问。
“我已经把吃的都买好了。早晨咱们再买面包,火车九点四十分开。”
索斯诺夫卡并不远:没等他们把心爱的歌曲都唱完就到了。他们跳到低矮的站台上,四周的静温使他们愕然无语。
“往哪儿走?”瓦利卡·亚历山德罗夫问道。经过抽签,决定由他来提装食品的篮子,所以行走路线与他有切身关系。
“别墅区后面就是树林,树林后面是小河。”维卡向大家做了介绍。
“你来过这儿?”莲娜问。
维卡向前走去,没有做声。若尔卡·蓝德斯跟在她身后。她回头看了一眼,点了下头,于是他追上她,和她并肩走去。他们拐进一个胡同,走上一条杂草丛生的僻静街道。街道两旁,一座座门窗被钉死的别墅向远处铺去。
“消夏的人都走了。”若尔卡开了口,因为沉默使他觉得不好受。
“是的。”维卡简短而语气肯定地说。
“我真想在这里住到冬天。这儿真好。”
“是好。”
“河里能游泳吗?”
“现在水太冷。”
“不,我问的是通常可不可以游泳。”
“那边有一个河滨浴场。”维卡说着停住脚步,等其他同学赶上来,随即主要是对着伊斯克拉说,“这就是我们家的别墅。”
他们面前是一栋前不久刚刚刷上一层明快的天蓝色油漆的整洁的小房子。
“真漂亮。”莲娜拖长声音说。
“是爸爸亲手漆的。他喜欢明快的颜色。”
“可现在……”伊斯克拉刚一开口就打住了。
“现在全部被查封了。”维卡把伊斯克拉没讲完的话平静地讲了出来,“我想拿点自己的东西,可是没有被允许。”
“走吧,”阿尔乔姆嘟嘟咕味地说,“还看它干吗?”
大家沿着草木茂盛的树林走去,树叶沙沙作响。没有人说话,不知是由于秋天的沉寂,还是因为大家的思绪依然索绕在永远挽留了他们女友的往昔的那栋别墅里。伴着这被查封的往昔,谁也没有心思说话。
维卡把大伙领到小河边。小河空荡荡的,只有一些睡莲浸没在水中,一派忧伤的景象。大家燃起誓火。火苗发出劈劈啪啪的声响,进溅出火星,大家这才轻松地说笑开了,仿佛是火光把这个若有所思的、被不久前发生的事情蒙上一层阴影的秋日照亮了似的。女孩子们开始张罗吃的,维卡在篮子旁蹲下,沉思良久,突然站起来,回头看了一眼若尔卡。
“你很忙吗?”
“我?不,一点不忙!阿尔乔姆是我们的管火的头儿。”
“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好吗?”
她沿着河岸走去,若尔卡跟在后面,不敢开口讲话。他们在一座沙石陡崖上停下来。有一丛野蔷微高悬在他们的头顶上,低垂着缀满红色浆果的枝蔓。
“我以前喜欢在这儿看书。”
她坐下,把腿垂下陡崖。若尔卡站了一会儿,走到野蔷藏旁边摘起小红果来。
“别摘。就让它们挂在那儿吧,多好看呵。小鸟会来吃的。”
“小鸟是会来吃的。”若尔卡表示同意。他看看摘下的果子,本想扔掉,可是寻思了一下,把它们揣进了口袋。
“坐下来。挨着我坐下。干嘛老在我背后走来走去的?”
若尔卡赶紧坐下,他们又久久地沉默下去。他不时看她两眼,想挨得近一些,但是始终没敢这样做。
“铃兰①,”(注:①铃兰花(ландыш)与“蓝德斯”发音相近。)维卡突然轻轻地说,“你爱我吗,铃兰?”
她正是这样问的:“你爱我吗?”不是用人们通常的问法:“你喜欢我吗?”而是如同一个成年的姑娘那样:“你爱我吗?”
若尔卡深深地吸了口气,嘴唇微微禽动了一下,一本正经地目视前方,点了点头。此时此刻,他不敢朝她那边看。
“你会爱我很久吗?”
蓝德斯想说“一辈子”,可是他还是张不开嘴,又点了点头,然后才说:“很久很久。”
他声音嘎哑,嘴唇也有点不听使唤。
“谢谢你。吻我吧,铃兰。”
他赶忙挪近一些,俯下身去,把嘴唇紧紧地贴到她的面颊上,一动不动人
“抱住我吧。抱紧点儿。”
可是若尔卡既不会亲吻,也不会拥抱。
青年时代永远是渴望与畏怯搏斗的时代。不论对他,还是对维卡来说,畏怯暂时还无法克服。他用双手笨拙地抓住她的双肩,紧紧地搂着她,碰到哪儿就小心翼翼地吻哪儿:一会儿吻面颊、一会儿吻偶然垂下的一结头发,一会儿吻秀气的小耳朵。
维卡偎依着他,依然望着小河对岸的远方。他们就这样坐着,直到远处传来瓦利卡的喊声:“维卡,若尔卡,你们在哪里?开饭啦!”
他们吃夹肠面包,烤土豆(土豆是有先见之明的阿尔乔姆带来的),喝每人都分到一瓶的果子水,然后便唱歌、憨笑。帕什卡倒立着走,阿尔乔姆和瓦利卡跨越篝火。维卡也在唱,也在笑。若尔卡一直在捕捉她的目光。她只是冲他微笑,再也没有把他叫到陡崖那边去。
他们回到城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所以一下火车大家就匆匆分手了。
“明天星期一。”伊斯克拉话里有话。
“我知道。”维卡点点头。
她们握了握手,象往常一样没敢去吻对方。
“我可能不来上课了,”维卡沉默了一会儿说,“不过你别着急,该怎么样就会怎么样。”
“就是说,你来开会?”
伊斯克拉非常不愿意明问,她想避免直接提到明天的会,可是她觉得维卡有话没有说完,只好按老脾气直截了当地问了一句。
“是的,是的。那还用说。”
“维卡,我们等着你呢!”莲娜喊道、她和帕什卡就站在不太远的地方。
维卡再一次紧紧地握了握伊斯克拉的手,头也不回,走了。伊斯克拉突然非常希望维卡能回头看一眼,她久久地目送着维卡远去。
萨什卡·斯塔梅斯金又在她家门口等她。
“没叫着我一块去。”他一肚子委屈地说,“看来,我在你们这伙人当中是个多余的人。”
“是的,多余的人。”伊斯克拉冷冷地说,“是维卡请我们去的。”
“那又怎么样?树林又不是维卡的。”
自从那次在她家门口的谈话之后,他们的关系就不大融洽了。这个兆头使伊斯克拉心神不宁。她经常想到这些,然而却总也忘不掉萨什卡所说的,是柳别列茨基亲自把他安排到工厂去的那些话。因为在那些话里,她似乎听出一种懦夫的语气。
“你愿意和维卡一起去吗?”
“我愿意和你一起去!”萨什卡没好气地回答。
听到这句没好气的话,伊斯克拉心里一下于热乎乎的。这句话确实发自肺腑。于是她碰碰他的手说:“别生气,只不过我当时没想到。”
萨什卡下意识地喘着粗气。眼看着他变得和气些了,伊斯克拉感觉到了这个变化。
“明天见面吗?”
“明天绝对不行,萨什卡。明天要开团会。”
“总不能开到晚上呀!”
“会后维卡会怎么样,你想过吗?”
“又是维卡?”
“萨什卡,别这样嘛,”伊斯克拉叹了口气,“你是个好心肠[570]的人,不过这会儿说的话可不怎么样。”
“好吧,就这样吧。”萨什卡不满地说。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我好象是有些不对。那就后天见面,好吗?”
离星期一越近,伊斯克拉就越发经常地想到会上将出现的情况。她试图替维卡找到一种最能接受的发言方式。她躺在床上,逐一掂量着各种方案,在快要入睡的时候,终于把最佳方案找到了:“我谴责他……”
对,就应该这样提示维卡:“我谴责。”是的,维卡不会不认自己的父亲,她是一个正直的人,只谴责父亲干的那些倒霉的事情就行了,这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到那时,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伊斯克拉为找到这个救命的措词而感到快慰。她满怀喜悦,即刻进入了梦乡。
维卡没有到学校来。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找到伊斯克拉,叫她马上去找柳别列茨卡娅,搞搞清楚……
“用不着,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伊斯克拉说,“维卡会来参加会的,她已经保证过了。至于她没来上课,这也很好理解,她要准备发言嘛。”
“还是这样任性,”女教师不满地摇摇头,“你们真叫我没办法。你去告诉亚历山德罗夫,叫他写一张会议布告。”
“写布告干吗?大家都知道了。”
“区委要来个代表,因为这不是一般的私事。不是一般的事,懂吗?”
“我知道这不一般。”
“那就告诉亚历山德罗夫,叫他写一张。贴在大门口。”
瓦利卡断然拒绝写这份布告。话又说回来了,伊斯克拉也没有坚持叫他写,因为她本人根本就不赞成这个主意。用。那些不懂教育学的人正在设法竭尽全力钻进我们的教育系统,把一些容易上当受骗的学生的思想搅混,事实上是想把自己的腐朽观点强加在……”
顿时,教室里一片哗然,这是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没有料到的。
在她说到柳别列茨卡娅的时候,没有人说话;在她暗指舍费尔,略微挖苦了一下伊斯克拉·波利亚科娃的时候,也没有人说话;但是当她刚刚说出影射校长的那些活,教室里立刻怨声一片。
同学们忿忿不平,反驳的声浪震得教室嗡嗡作响。
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不愿意听下去,使出了最后一着:“安静!我说过了,安静!”
同学们静了下来。但是这种沉默只是把不同意见憋在了心里,没有发泄出来而已。今天,对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现在正在解决原任校长的问题……”
“原任校长?”奥斯塔普丘克大声打断她的话,问道。
“是的,原任校长!”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毫不客气地重复了一遍,“罗马欣已经被解除了校长职务,而且……”
“请等一下,”区委代表不好意思地出面干预道,“干吗要说得这样绝对呢?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目前还没有被解职,问题并没有解决,现在还是不要谈这个吧。”
“我没按手续办事,也许是我不对。不过我作为一名正直的教育工作者……”
她开始有点不大自然了,语气里已经失去了扬扬得意的腔调。她在替自己辩解,而不是那样煞有介事了。全班同学都露出了笑容,这是鄙夷和绝不妥协的笑。
“不许笑!”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嚷了一声,她现在既无力左右全班,也无法控制自己,“是的,我把事情说得急了些,但是我真诚地相信……”
门敞开了,济娜·科瓦连科飞奔进教室。她上气不接下气,看来,她是一路跑来的。她随手关上门,背靠在门上,眼睛瞪得大大的,慢慢地环视着全班。
“柳别列茨卡娅呢?”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问,“喂,你怎么不说话?我问你呐,柳别列茨卡娅在哪儿?”
“在停尸房。”济娜轻声说道。她背贴着门慢慢滑了下去,坐到了地上。
第八章
安葬前的那些天,他们那伙人中谁也没有去学校。有的时候(常常是在午休时)瓦利卡跑来看看,蓝德斯干脆就无影无踪了,既没在家过夜,也没在舍费尔家露过面。阿尔乔姆和帕什卡跑遍全城找了很久,才把他找到,但是不论对父母,还是对伙伴们,他们什么都没讲。这些天里,他们几乎没有讲过话,就连济娜都不做声了。
侦讯工作进行了一昼夜即告结束——维卡留下一张宇条:“对于我的死,请不要怪罪任何人。我这样做是自觉自愿的。”侦查员把这张字条给伊斯克拉看。
伊斯克拉看了好半天,拭去眼泪问道:“她是怎么自杀的?”
“吃安眠药,”侦查员说着,认真地把字条重新订在“卷宗”里,“家里存的安眠药很多,她又是一个人在家。”
“她……死得痛苦吗?”
“她不过是睡过去了,而且发现得也太晚。这一天她姑姑正好来了,可是看见小姑娘正在睡觉,就没去叫醒她。”
“没去叫醒她……”
侦查员没有留意伊斯克拉的叹息。他翻了翻案卷(这只是一个薄薄的小纸夹,因为里面没什么可写的),没有看着她,问道:“我说,伊斯克拉,这些天你和她总在一起。你的证词是这样说的。你怎么一点都没有察觉呢?”
“应该察觉什么?”
“比如说,是不是有人欺负她了?她是不是发过牢骚?是不是说过什么?想想看。”
“她没说过什么反常的话,没抱怨过谁,也没责备过谁。”
“这个我们知道。我指的是欺负,嗯,明白吗?就是从女孩子这个角度来说。”
“什么事也没有,一切都很正常。头一天我们还去了索斯诺夫卡……”伊斯克拉这才抬起头来,吃力地问道:“安葬的事怎么办?什么时候安葬?”
“这件事你去问她的亲属吧。”侦查员写好一张纸片递给她,“看一遍,签个名。签在这儿。因为没有犯罪因素,我准备结案了。她的死纯属心理失常而自杀。”
伊斯克拉想集中注意力看清纸上写的是什么,然而却看不明白,于是没有看完便签了字。她站起来,含含糊糊地道了声“再见”,就向外走去。
“安葬方面的事你去问她的亲属吧。”侦查员又说了一遍。
“她没有亲属。”伊斯克拉下意识地说。此刻她心里在想:这全怪柳别列茨基,要是他能马上得知是他自己把亲生女儿毁了,那才叫公平呢。
“我不是说,她的姑姑来了嘛。”侦查员说。
莲娜和济娜在外面等她。她们也被传讯了,在传讯伊斯克拉之前就被讯问过了。她们站在一起,彼此什么也没打听。
“走吧。”伊斯克拉想了一下说。
“上哪儿去?”
“她姑姑来了。”伊斯克拉很难把“维卡”这个名字说出口不由得改用了代词。“侦查员说,安葬的事要去问亲属。”
济娜重重地叹了口气。她们默默地走着,离那栋熟悉的房子越近,她们的步子就越小。到了大门口,她们踌躇不前,犹犹豫豫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唉,真难哪!”济娜又叹了一口气。
“应该进去。”伊斯克拉说。
“应该进去。”莲娜重复了一遍,象回声一样,“小时候是‘愿意或是不愿意’,现在却是‘应该或者不应该’。咱们的童年结束了,济娜。”
“结束了。”济娜伤心地点点头。
她们又彼此看了一眼,伊斯克拉便带头向门口走去。她也感到为难,也不想走进这栋房子,但是对于服从“应该”这个象打击一样的短语,她比别人更有思想准备。
接了门铃之后仍旧没人答应。在这所被窗帘遮掩得严严实实、再一次变得冷冷清清的住宅里没有一点声响。不过这次伊斯克拉没有回头寻求支持的目光,而是推开门径直走[577]了进去。房间里象墓穴一样死寂。古色古香的镜子在暗处闪着幽幽的寒光,济娜头一次无动于衷地瞥了这面镜子一眼。
“屋里有人吗?”伊斯克拉大声问。
没有人回答。姑娘们彼此看了看。
“没有人。”
“不可能没有。人不在家总是要锁门的。”
“现在什么事都可能……”
伊斯克拉往饭厅里谨慎地望了一眼,里面没有人影。厨房和维卡父亲的卧室也空无一人,剩下的只有被查封的书房和维卡的房间了。在维卡的房间门口,伊斯克拉迟疑不决,呆然不动了。
“你怕什么?” 莲娜突然生气地低声问道,“让我进去。”
“我来。”伊斯克拉小声说了一句,打开了门。
她迅即往后退了一步: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她仰面躺着,裙子下面怪异地伸出象木棍一样直挺挺的两条腿。僵滞不动的双手把维卡的照片紧紧地搂在胸前。伊斯克拉她们非常熟悉这张镶着框的照片。
“是死人……”济娜轻轻地惊叫一声。
“好象有气儿。”莲娜没有把握地说。
伊斯克拉走过去,看了看那双凝滞不动、木然无神的眼睛。
“喂……”她这才想到自己不知道维卡姑姑的名字,“柳别列茨卡姬同志!”女人纹丝不动,两眼依旧视而不见地对着伊斯克拉。“柳别列茨卡娅同志……”
“是死人吧?”济娜觳觫不已,在后面低声问道,“是死人吗?”
“柳别列茨卡娅同志,我们是维卡的朋友。”
僵滞的眼睑稍稍颤动了一下。伊斯克拉鼓起全部勇气,碰了一下女人的手。
“喂,您听我说,我们是维卡的朋友,我们在一个班学习…她的话音夏然而止:是现在在一个班学习吗?不,是曾经在一个班学习。现在应该用动词过去时了。一切都是过去的事,然而往事已经同他们的现实紧紧地融合在一起了。
“我们从一年级起就一直同班……”
不,这个女人没听见她说的话。没听见,尽管伊斯克拉迫使自己一直盯住那两个凝滞不动的眸子,声音响亮,吐字清晰。
“怎么办哪?”莲娜忍不住问。
“打电话叫‘急救车’。”
在莲娜打通电话,“急救车”尚未到达之前,她们试通了自己所知道的种种办法,想使这个女人恢复知觉。她们往她脸上喷水,拿氨水给她闻,按摩她的太阳穴。但是一切努力均告枉然:这个女人仍旧一动不动,什么也听不见,象块板子似的直挺挺地躺着。不过,“急救车”上的大夫所做的抢救也无济于事。他们给她打了一针,把她放上担架,连维卡的照片都没能从她手中取出来,便把她抬走了。汽车门砰砰地响了两声,马达咆哮了一阵,渐渐在远处消失了。在这套家毁人亡的宽敞住宅里只剩下这三个姑娘。
“象在墓穴里似的。”济娜确切地表达出自己的感觉。
“咱们该怎么办呢?”莲娜叹息一声,“是不是应该去趟民警局?”
“去民警局?”伊斯克拉反问道,“当然,去民警局也行,就让他们把维卡象埋一个流浪儿一样埋掉吧。让他们去埋吧,咱们还上咱们的学,做咱们的新衣裳,读那些歌颂高尚情操的诗篇。”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伊斯克拉,不是这个意思,你没有理解我的话!”
“去民警局也行,”伊斯克拉连听都不听她的,继续不留情面地说着,“去……”
“要是那样,咱们将来对自己的子女该怎么说呢?”济娜忽然非常认真地提出一个问题,“要是那样,咱们又该教给他们什么呢?”
“是啊,咱们将来对自己的子女该怎么说呢?”伊斯克拉重复了一遍,就象是济娜那句话的回声,“在教育别人之前,先要教育自己啊。”
“我真傻,姑娘们,”莲娜怀着由衷的痛苦承认说,“我真傻,我是个可卑的胆小鬼。我是因为不知道咱们现在该怎么办才说了那句话。”
“我们都是傻瓜,”济娜叹了口气,“只不过开始聪明起来了。”
“兴许阿尔乔姆的妈妈知道该怎么办,”伊斯克拉做出决定,用力甩了一下辫子,“她上了年纪,肯定办过……办过丧事。济娜,把房门钥匙找出来。我们把门锁上,去找阿尔乔姆的妈妈,还有……我只知道一点:应该由我们给维卡操办丧事。由我们操办!”
阿尔乔姆的妈妈默默地听完柳别列茨基家出的事,难过[580]地摇摇花白的头。
“你们考虑得对,姑娘们,你们的担子很重。我和阿尔乔姆的爸爸谈过,我们已经料到事情会落到这种地步了。”
伊斯克拉不大清楚阿尔乔姆的妈妈指的是什么,但是她现在顾不上这些。她感到害怕的是那些即将要做的事:要把维卡的尸体领出来,停放在一个地方,并且设法运走。她从来没有办过丧事,不知道该如何操办,因此一心只惦记着这件事。
“米龙,你明天和姑娘们一起去吧。”阿尔乔姆的妈妈说。
“姑娘们,我明天上午九点去,”阿尔乔姆的父亲说,“明天早上我先去工厂请个假。”
这些天里,伊斯克拉既没有时间概念,又没有留意周围的人,就这样过来了。她看不进书,学习不下去,在无事可做的时候,便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该学会控制自己啦,伊斯克拉。”
“当然。”伊斯克拉毫无表情地马上表示同意。她没有回头,妈妈暗暗地叹口气,不满地摇了摇头。“在今后的生活中还会出现许多悲剧。我知道,头一回遭遇到悲剧总是最可怕的,但是,应该准备好去生活,而不是练习蒙受苦难。”
“大概应该练习生活吧?”
“别说刺儿活,我是说正经的。我在想办法理解你。”
“我这个人很难捉摸吗?”
“伊斯克拉!”
“我这名字就象一声枪响,”女儿凄然地笑了笑,“请原谅,妈妈,我再也不打断您的话了。”
可是妈妈已经突如其来、完全不象出自伊斯克拉之口的反唇相讥弄得不知所措,她把那支燃着的烟又点了两次,强压住一阵阵涌上心头的怒火,克制住自己,说:
“自杀是软弱的表现,这你知道吧?因此人类历来蔑视自杀的人。”
“也包知马雅可夫斯基吗?”
“住口!”
母亲象男人似的用拳头狠狠地砸了一下桌子,烟灰缸、纸类、火柴,通通掉到了地上。伊斯克拉把它们一一拾起,拿来扫帚,把烟灰和烟头扫走了。母亲没有做声。
“对不起,妈妈。”
“从下。当然,你要去送葬,而且……而且这样做也是对的。理应尽到自己作为朋友的最后义务。不过,我绝对禁止你组织公祭,听见了吗?绝对禁止!”
“我不大明白,在这件事情上讲的公祭是什么意思。维卡死的时候还是名共青团员,这和公祭不公祭有什么关系?”
“伊斯克拉,我们并不象古时候那样把自杀的人埋葬在墓地的围墙之外。但是我们也不赞赏那些意志薄弱和神经脆弱的人。这就是我之所以坚决请求你……不要做什么演讲之类的事情。要么你答应我,要么我把你锁在屋子里,不放你去送葬。”
“您真能干出这种事来,妈妈?”伊斯克拉轻声问道。
“是的。”妈妈的目光直逼伊斯克拉的眼睛,“是的,因为我不能不关心你的未来。”
“我的未来!”女儿苦笑着说,“咳,妈妈呀,妈妈!不是您进行改革我说,美好的未来就是心地纯洁吗?”
“我讲的是对社会的良心,而不是……”
母亲的声音突然止住了。伊斯克拉默默地看着她,默默地等待着这句话如何结束,但停顿持续了很久。母亲掐灭烟,把女儿搂在怀里,紧紧地抱住她。
“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的女儿。唯一的亲人。我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可是就连那些不称职的母亲也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能够幸福。我们就谈到这儿吧。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什么道理都懂……去睡吧。去吧。明天是你十沉痛的一天。”
伊斯克拉很害怕明天,久久不能入睡。她害怕的不是出丧本身:阿尔乔姆的父亲和安德烈·伊万诺维奇·科瓦连科把该做的事都一一做好了,只是没有搞到汽车。人们办妥了一桩桩手续,在墓地打到了一块地方,什么都商定了,就是要不到汽车。
“好吧,”阿尔乔姆说,“我们,这个……我们把她抬去。”
“路很远呵。”妈妈发出一声叹息。
“不要紧,我们人多。”
是的,伊斯克拉害怕的不是送葬这件事,她是害怕生平第一次看到死亡。她害怕看见维卡尸体的那一瞬,害怕自己会受不了,听跌倒在地,或者,更可怕的是自己会禁不住失声痛哭。她担心自己会呼天抢地、放声哀号,因为在这些日子里,这哭喊,这野兽般的哀号一直在她心里无声地回旋。
第二天早晨,济娜、莲娜和罗莎来找她。
“妈妈说我应该去,”罗莎严肃地解释说,“你们还是些不懂事的小丫头,在这种场合很多事是需要已婚妇女来干的。”
“谢谢,罗莎,”伊斯克拉松了口气,“你就发号施令吧!”
“上他家去。你有钥匙吧?是上柳别列茨基家去,你看着我干什么?得去给她拿些衣服,还得拿件漂亮点儿的连衣裙。”
“对,对。”伊斯克拉交出钥匙,“你瞧,我想都没想到这些。”
“说的是嘛,这件事要由妇女来办。”
“她有一件玫瑰色连衣裙,”济娜说,“非常漂亮,我一直很羡慕。”
罗莎和姑娘们到柳别列茨基家去了。伊斯克拉向学校跑去:她担心送葬的人少,因为几个小伙子得把灵枢从市中心抬到城郊,他们没有那么大力气。她想和校长谈谈,让他批准他们全班同学都去送葬,而不只是允许维卡几个最亲近的朋友去。虽说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在那次令人不能忘记的会议上讲了许多含沙射影的话,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解除校长的职务。伊斯克拉跑到学校的时候已经该是上课时间了,校园里却仍旧聚集着很多人,挡住了她的去路。低年级同学跑来跑去,又喊又嚷,碰撞着年龄小的女同学;高年级同学自觉地分班集中在一起站着,异乎寻常地安静。
“出什么事了?”
“学校关门了!”一个五年级学生兴高采烈地告诉她。
这时,门开了,校长、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和几位教师走到台阶口上,伊斯克拉往前挤去。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向院子扫了一眼,扬起了手,刹时间一片肃静。
“孩子们,”校长大声说道,“今天不上课了。低年级学生可以回家,高年级学生……高年级学生去为自己的同志,为惨死的九年二班同学维卡·柳别列茨卡娅送葬。
没有喊声,没有喧哗,就连年龄最小的学生散去时也都规规矩矩,不慌不忙。高年级学生一动不动,在一片寂静中,可以清楚地听见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在气急败坏地低声唠叨:“您要对这种做法负责!您要对这种做法负责!”
高年级学生走在路上仍旧保持着沉默。不断有行人停住脚步,久久地目送着这支奇怪的队伍。走在队伍前面的是校长、数学教师谢苗·伊萨科维奇和几位女教师。路过市场时,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站住了。
“姑娘们,去买花吧。”
他把兜里的钱全部掏了出来,交给十年一班的女同学。数学教师也拿出钱,女教师们纷纷打开皮包,高年级学生也争先解囊。所有这些钱——校长的薪水,教师掏出的钱钞,学生吃早点和看电影的零钱——全都放进谢尔盖不知为什么拿在手里的那顶时髦的新帽子里。
停尸房的院子只准许少数人进去,其余的人都等在大门外面,道路被堵住了。九年二班全体同学聚集在院子里,伊斯克拉一眼就发现了若尔卡·蓝德斯。若尔卡脚边放着用麻袋布包着的一丛缀着鲜亮果实的野蔷薇,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烟,没有发现校长就站在自己身旁。
所有的人都缄默不语。在停尸房的门口,九年二班的同学们沉默着;在大街上,高年级同学们沉默着,低年级的女教师们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安德烈·伊万诺维奇·科瓦连科从停尸房走出来,低声说:“一切就绪。谁来抬?”
“别忘了这个麻袋。”若尔卡说。
跟在他后面走进去的是阿尔乔姆、帕什卡、瓦利卡,还有一个他们班的男生,连沉静的沃维克·赫拉莫夫也跟了进去。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从若尔卡·蓝德斯手里接过那簇野蔷薇,脱下帽子。所有的人都向门口转过身去,引颈以待,一动不动。
就这样持续了很久很久,时间长得令人难以忍受,终于,从停尸房里先抬出了灵枢盖,紧跟着,维卡·柳别列茨卡娅的灵枢由小伙子们扛着缓缓地出现了。她的身体微微晃动着,穿过院子,向大门漂浮而去。
“站住!”罗莎喊了一声。她是跟在灵枢后面走出停尸房的,“我们安葬的是未婚姑娘。是未婚姑娘!济娜,拿两束花。给她白花。”
济娜严肃地走在前面,她的后面是灵枢盖和浮动在人们头上的灵枢,队伍伸展得有整整一条街那么长。这支奇怪的队伍没有乐队,没有哭声,没有亲人眷属,几乎看不见成年人,因为他们完全淹没在自己的学生之中了。队伍就这样穿过市区,来到城郊的墓地。一路上小伙子们换着抬,只有若尔卡一直拍到终点,不把维卡脚边这个位于让给任何人,以至到了坟墓旁都无法从肩上卸下灵枢。帕什卡一个箭步跨过去,帮了他一把。
维卡安详地躺着,只是脸色十分苍白,比那些白花还白。下起了细细的秋雨,然而全体送葬的人都纹丝不动地站着。伊斯克拉眼看着鲜花渐渐被打湿,色泽渐渐暗淡下去,眼看着雨水顺着死者脸上流淌,她很想给维卡遮盖一下,以使她不挨雨浇,避开那将要永远与她相伴的潮气。
“同志们!”忽然间响起了校长洪亮的声音,“小伙子们,姑娘们。看一看吧。睁大眼睛看看你们的朋友。仔细看一看,把她铭刻在心间。要永远记住,能置人于死地的不仅仅是于弹,不仅仅是匕首或者弹片。恶语中伤、无耻的行径照样能够杀人,冷漠无情和官僚主义能够杀人,怯懦和卑鄙也能够杀人。
记住这一点,同学们,要一辈子牢记在心间!……”
他发出一声奇怪的呜咽,两只手就象是打自己的两颊一样,猛地捂住面孔。几位女教师上前扶住他,搂着他激烈颤抖的双肩,把他搀到了一边。又是一片沉寂。只有秋雨沙沙作响。
“下葬吗?”一个手拿铁锹的男人没有冲着任何人,问了一声。
伊斯克拉向灵枢前跨了一步,昂起了头:
再见吧,我的朋友,再见。
我亲爱的,你永远留在我的心间。
命中注定的别离
预示着相逢就在前面……
她用整个墓地都能听到的清脆的声音朗诵着叶赛宁生前的最后几行诗句。泪水伴着雨水在脸上流淌,但是除了悲痛,除了那隐隐的、吮吸着心灵的悲痛以外,她什么也感觉不到。
莲娜和济娜在她身旁抱头痛哭。已经把争吵和郑重的诅咒丢在脑后的父亲和彼得在两旁搀扶着恸哭失声的罗莎。就连文静的优等生,被全班同学经常善意地取笑了整整八年的沃维克·赫拉莫夫也在大声啜泣。
“我没有把你保护好,姑娘,”科瓦连科抽噎着说,“没有保护好……”
“告别吧!”罗莎两手抹去眼泪,喊了一声,“到时候了。到时候了。”
她向灵枢走去,跪在又湿又滑的泥地上,抚摩着维卡潮湿的头发,把嘴唇紧紧贴在她那高高的、苍白的前额上。
“安息吧。”
接着,灵枢被钉上盖子,放进墓穴,埋上土,堆起了一个土冢。人们相继散去。只有若尔卡·蓝德斯和阿尔乔姆依旧忙了很久,他们把那丛野蔷薇栽在坟前。姑娘们、帕什卡和瓦利卡耐心地在这座堆满潮湿鲜花的新的坟茔旁边等着。在返回的路上他们仍旧默默无言,济娜再也受不了这种沉默了,因为沉默使她感到压抑和恐惧,她怕沉默会永无尽头,将令人愈发不堪忍受,愈发痛苦。
“瞧你们两个人多脏啊,”她看了一眼阿尔乔姆和若尔卡,叹了口气说,“得把你们浑身上下彻底洗洗。”
没有人答话。济娜知道自己讲了不该讲的话,不过她已经无法再沉默下去了。
“大家都哭了。就连沃维克·赫拉莫夫也不例外。”
“他是个幸福的人。”阿尔乔姆突然瓮声瓮气地说,“我和若尔卡要是能大哭一场该多好啊。”
他们只是相互点了点头便默默地分手了。只有莲娜问了一句:“明天见面吗?”
“没准。”伊斯克拉说。
他们各自走了。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伊斯克拉猛然想起今天没有见到萨什卡·斯塔梅斯金。无论在停尸房外面,还是在墓地,都没见到他。她心里有些不自在了,匆匆把当时在场的所有的人、所有的面孔都回忆了一遍,总觉得萨什卡会在场,肯定在场,不会没来。可是无论在灵枢旁,还是在离灵枢远些的地方,她都不曾想起有过他的面孔——哪儿也没有。伊斯克拉明白了,萨什卡确实没去那个对任伺人都没有发出邀请的地方。
“这里有一张邮局寄给你的明信片。”好奇心很重的女邻居说。
这是一张领取挂号印刷品的通知单。笔迹看上去很眼熟,不过伊斯克拉怎么也想不起是谁的笔迹。她不知为什么非常想认出这清秀、工整的字迹是谁的,非常想把它认出来,于是没脱大衣就走回柜橱那边自己的地盘,绞尽脑汁思索着,究竟是谁会给她寄印刷品。只听得身后砰地一声门响,伊斯克拉知道这是母亲回来了,就没有回过头去。
“站起来。”
伊斯克拉习惯地嗵的一下站了起来。母亲气得面孔变了形,面部肌肉不停地抖动,她狠命地拽着紧紧束在她那被雨淋湿了的特工部队皮外套上的腰带。
“是你在墓地组织了公祭?是你不是?……”
“妈妈…”
“往口!我已经警告过你了!”皮带解开了,带稍柔韧地滑到地上,扣拌则被母亲紧攥在手里。
“妈妈,等一等……”
皮带向空中飞去,眼看着就要朝伊斯克拉劈头盖脸打下来——抽到哪儿算哪儿。然而伊斯克拉没有遮挡,没有躲闪,只是面色苍白。
“我非常爱你,妈妈,不过只要你打我一下,即使只打一下,我就永远离开你。”
她的声音很轻,也很平静,尽管全身都在瑟瑟发抖。皮带嗖的一声打在旁边的地板上,伊斯克拉不知为什么用颤抖的双手抻了抻湿透了的旧大衣,背对着母亲,坐到桌子旁边。
她看着邮件领取通知单,却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她听见军用皮带掉在地上,母亲向自己那半边领地走去;她听见椅子沉重地咯吱响了一声,接着是划火柴的声音。听着这些动静,她又心疼起母亲来,然而她不可能再站起身扑过去,投入母亲的怀抱了。她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在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就突然迈出了这一步。她明白,既然已经迈出了这一步,就必须走到底。不管头几步如何痛苦,也要走到底,绝不回头。因此,她依然坐在那里,视而不见地望着领取印刷品的通知单,通知单上面的笔迹是这样熟悉,又是如此难以辨认。身后,椅子又咯吱响了一下,接着响起了脚步声,然而伊斯克拉仍旧纹丝不动。母亲走到衣柜前,翻腾、寻找着什么。
“把衣服挽换吧。全都换掉,长袜、内衣都换。你浑身都湿透了。给你。”
听见这如此陌生的温柔而又疲倦的语气,伊斯克拉不禁颤抖了一下。她忽然想扑到妈妈怀里,抱住妈妈大哭一场,象小时候那样无所顾忌、可怜巴巴地号陶大哭一场。但是她克制住自己,依旧没有转过身去。
“好的。”
母亲站了一会儿,把衣服整整齐齐地放到床上,悄悄回到自己那半边领地去了。又听到一声划火柴的声音。
第九章
伊斯克拉始终没有搞清是谁给她寄来的挂号印刷邮件,直到第二天早晨,隐隐的不安仍然萦绕在心头。她久久地端详着那张通知单,已经影影绰绰地猜到是谁寄来的了,可是她生怕往这方面去想。然而,又由不得她不这么想。于是她决定先上邮局去,因为她已经无法再等了。
邮件包得整整齐齐,收件人的地址是用印刷体写的,寄件人没有署名。看样子这是一包书。伊斯克拉顾不得上学,跑回家去了。她一奔进屋里,立即把邮包撕开,坐了下来,落在膝上的正是那本她曾经见过的时赛宁的诗集和一本姓外国姓的作家“格林”的书。
“唉,维卡呀,维卡,”她怀着成年人的痛苦喃喃自语着,“我亲爱的维卡……”
伊斯克拉两手哆哆嗦嗦地抚摩着这两本书,害怕一打开就看见题词。然而没有题词,只是在格林著的那本书里夹着一封信。信封上用工整的、如今看来是这样熟悉的字体写着:“伊斯克拉·波利亚科娃亲启”。伊斯克拉把信搁在一旁,收起包邮件的纸,脱去大衣,走到自己的桌子前坐下,把书放在面前,这才把信拆开。
“亲爱的伊斯克拉:
“当你读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再痛苦,不再悲伤,不再觉得丢脸了。我不想向世上任何人解释我今天要做的这件事的缘由,然而我应该把一切都告诉你,因为你是我唯一的知己;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有一次曾经违心地对你说过我不爱你。实际上我是非常爱你的,还在上三年级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而且对你还总有那么一点点妒意。在你和济娜第一次到我家来,我们一起喝茶、谈论马雅可夫斯基之后,爸爸就夸你为人耿直、正派。我高兴极了,因为我交上了你这样一位好朋友。我开始为我们的友谊感到自豪,并产生了种种幻想。现在不谈这个了,因为我的幻想未能实现。
“我写这封信并不是为了表白自己,而是为了说明情况。我被侦查员传讯过,所以我现在知道,爸爸被控盗用了巨额公款。可是我信任他的为人,我不能否定他,永远也不否定他,因为爸爸既不是窃贼,也不是骗子。他是一个正直的人,他亲口对我这样说过。既然如此,我怎么能否定他呢?这些天来,我一直在考虑对父辈的信任这个问题,而且我坚信,就是应该信任父辈,就是应该这样生活。如果我们不再信任我们的父亲,怀疑他们为人正直,我们就会陷入一片荒漠。那么,什么都不会有了,明白吗,什么都没有。一片空虚。只剩下空虚,而我们自己也就不再成其为人了。也许我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表达清楚,也许你能表达得更加明白,但是,有一点我是清楚,那就是不能背叛父辈。不能这样做,否则我们就会毁掉我们自己,毁掉我们的子孙,毁掉我们的未来。我们就会把世界劈成两半,在过去与现在之间掘出一道深不可测的鸿沟,割断两代人之间的联系,因为世界上没有比背叛自己的父亲更为可怕的背叛行为了。
“不,我并不是胆怯,伊斯克拉,不管人们怎样议论我,我并没有胆怯!我生为共青团员,死也作为一名团员而死。我之所以采取这个行动,是因为我不能否定我的父亲。不能否定,也不想否定。
“星期一已经到了,第一节课即将开始。昨天我已经和你们,和若尔卡·蓝德斯告别过了。若尔卡早就爱上了我,我感觉到了。因此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接了吻。现在,我要把书包好送到邮局,然后躺下睡觉。我昨夜没有合眼,前天夜里也没有睡,也许很容易入睡。这两本书送给你留作纪念。我不想在上面题词。
“我还从没有和你接过吻。一次也没有!现在,为了过去和未来,吻你。
“别了,我唯一的朋友!
你的维卡·柳别列茨卡娅”
最后几行伊斯克拉似乎是透过一层毛玻璃读下来的,因为泪水蒙住了她的眼睛。但是她没有哭,直到读完都没有哭出来。她慢慢地把信放在桌子上,珍惜地将它抚平,垂着双臂,久久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她心里有根弦绷断了,这根绷断的弦引起的痛苦是一种成年人的痛苦,是一种抑郁而绝望的痛苦,是超越了她本人年龄限度的新的痛苦。
学校里照常上着课,所不同的只是高年级教室里课堂比往常安静。
九年二班又空了一个课桌:伊斯克拉没来上课。济娜挪到她的位子上,坐到莲娜旁边。
维卡·柳别列茨卡娅的空课桌象墓碑一样立在那里。教师们一眼就发现了这个空课桌,但是都立即把目光移开,也不去惊动济娜。
总而言之,谁也没有被惊动:没有一位教师叫学生上黑板前回答问题,也没有一位教师提问功课。
后来,从走廊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接着,校长走进了教室。同学们立即起立。
“对不起,塔季扬娜·伊万诺夫娜。”他对上了年纪的历史教员说,“我是来告别的。”
全班同学都惊呆了。四十三双眼睛一齐凝视着校长。
“都坐下吧。”
坐下的只有沃维克一人。他是个听话的学生,总是先执行命令,然后再动脑筋思考。不过他往往思考得很周密、认真。
“站起来!”阿尔乔姆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
沃维克顺从地跳了起来。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苦笑了一下。
“我是来告别的。我要走了。永远离开这所学校了。”他停顿片刻,又含笑说,“和你们这帮小鬼分手是很难受的。很难受呵!我刚才到各班去,对每个班的同学都说:祝你们生活幸福,祝你们学习好。可是对你们九年二班的同学只说这几句就不够了。”
教历史的老教员突然大声抽泣起来。她摆了摆手,便去掏手帕:
“请原谅,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请原谅。”
“不要难过,塔季扬娜·伊万诺夫娜,有战士在,总会找到指挥员的。我相信这些战士,他们经受住了第一场战斗。如今他们已经是有战斗经验的小伙子和姑娘了,他们知道痛苦是怎么回事。”他扬起头,就象面对骑兵连一样,用洪亮的声音说:“我相信你们,听见了吗?我相信你们会成为真正的男子汉和真正的妇女!我相信你们,因为你们是我们的接班人,是我们的伟大革命的第二代!同学们,记住这一点!永远记住吧!”
校长仔细地审视着每一张脸,目光缓缓扫遍全班,然后象军人那样迅速点了一下头便走出了教室。全班同学望着已经关上的门,依然久久地站着。在一片静寂中,只听见老教师伤心的啜泣。
这是难熬的一天,非常难熬的一天。时间过得真慢,仿佛一分钟拖着一分钟似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安的气氛,它不断凝结,下沉,集聚在每个人心里,终于在最后一堂课上爆发了。
“科瓦连科,谁批准你调座位的?”
“我……”济娜站了起来,“谁也没有批准。我想……”
“马上坐到你的位子上去!”
“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反正伊斯克拉没来,我……”
“别罗嗦,科瓦连科。以后找你们谈话的时候再谈。”
“这么说,咱们还是要谈的喽?”阿尔乔姆大声问。
他提这个问题是为了转移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的注意力。他把教师的怒火引到自己身上,好让济娜及时冷静下来。
“你搭什么茬儿,舍费尔?这会儿你又忘了自己的操行成绩了吧?”
阿尔乔姆本想回敬一句,可是瓦利卡在身后拽了一下他的衣服,他便没有吭声。济娜依然低头站着。
“你这是怎么了,科瓦连科?你的耳朵不好使吗?”
“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请允许我今天和博科娃坐在一起吧,”济娜恳求说。“维卡那张课桌……”
“噢,原来如此!看来您是打算建立个纪念碑喽?太动人了!不过您忘记了,这是学校,这里容不得软骨头和神经错乱的人。马上给我回到自己的课桌上去。快!”
济娜蓦地把身子一挺,满脸通红,嘴唇发抖。
“不许您……不许您对我称‘你’。永远不许。不许,听见吗?……。
她呜呜哭着跑出教室。没有人说话。阿尔乔姆正想跳起来,又被后面的人轻轻拉住了。结果站起来的不是他,而是一向稳重而随和的瓦利卡·亚历山德罗夫。
“这可是您的不对了,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他很讲分寸地说,“当然,我也并不袒护科瓦连科,但是您也不对。”
“坐下,亚历山德罗夫!”教师气恼地把手一挥,俯身看起成绩册来。
瓦利卡仍旧站着。
“我似乎已经说过叫你坐下了。”
“可是在您说这句话之前我就说过,您做得不对,”瓦利卡叹了口气,“我们中间的舍费尔、奥斯塔普丘克,还有蓝德斯,都已经开始刮胡子了,可您还总拿我们当孩子对待。我们不是小孩子了。请您还是考虑考虑这一点吧。”’
“原来是这样。”教师啪的一声合上成绩册,挤出一丝微笑,并且面带这种不自然的微笑扫视了一下教室。“我明白了。还有谁认为自己已经是成年人了?”
阿尔乔姆和若尔卡立即站了起来。紧跟着,经过片刻的思索,全班同学都纷纷站起来了,只有沃维克·赫拉莫夫因为没有得到明确的口令,仍旧规规矩矩地坐着。四十二名学生严肃地看着教师。当她还在掂量该采取什么措施的时候,沃维克也终于站起来了,后排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明白了。”她低声说,“坐下吧。”
全班刷的一声都坐下了。同学们一反常态,没有人交头接耳,没有人暗自发笑,没有人说俏皮话,没有人假装无意把书掉到地上,也没有人善意地打闹。
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匆匆翻开成绩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却认不出那一个个熟悉的姓名,但是她能清清楚楚地听见,她的课堂今天异乎寻常地安静。那是对她表示否定的纪律,那是对她完全排斥的寂静,她痛苦地悟出了这一点。
全班同学坚决中断了同班主任的一切合作关系,既没有大吵大闹,也没有造反,平静而又冷漠地断绝了关系。
她变成一个陌生人,陌生得使人连怨恨她的感情都没有了。她感到,必须把一切认真地考虑一下,找到一个正确的行动方针。但是一个正常人面对孤立所产生的恐惧感使她失掉了思索的能力。她木然地看着成绩册,试图集中思想,获得往日的自信和坚定,但是未能如愿。
沉默持续下去了,教室里死一般沉寂。“死一般!”现在她不单是理解,而且还感受到了这个词的完全无望的含意。
“我们今天要读的是薇拉·帕夫洛夫娜的梦①,” (注:①车尔尼雪夫斯基所著《怎么办》一书的片断。)教师讲着,仍然没敢抬头,“博科娃,你……您开始念吧。可以坐着念。”
济娜没有回教室,他们那伙人一块儿替她把书包带了回去。大家挤在她那间窄小的屋子里,有的坐在床上,有的坐在椅子上,帕什卡则象土耳其人那样盘着腿坐在小地毯上,大家得意洋洋地议论着击败班主任瓦莲金娜的胜利,只有若尔卡和阿尔乔姆一声不响。阿尔乔姆不吭声是因为他一直瞧着济娜,若尔卡则由于再也没有人可看了。
“博科娃,你……您开始念吧。可以坐着念!”莲娜把班主任的样子摹仿得惟妙惟肖。
济娜独自一人的时候已经不再哭了,现在露出了笑容,只不过是苦涩的笑容。
“伊斯克拉还没去学校吗?该上她家去一趟!马上就走,大家都去。拽她出来散散心。”
可是在他们来到之前,伊斯克拉已经被别人拉出去散心了。在这整整一天里,她时而坐着不动,呆若木鸡,时而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时而再读一遍维卡的信,接着又发呆,又踱来踱去。后来萨什卡来了。
“我是来叫你的,”他若无其事地说,“我买好了电影票。”
“你为什么没去墓地?”
“没准我假。不信,你到电影院去核实核实,我们全组都去看电影。证人有的是。”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伊斯克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萨什卡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尽管伊斯克拉对萨什卡所谓证人的话不胜厌恶,但还是相信了他。于是她的心情即刻轻松了一点。
“咱们可别去看电影。”
“我懂。要不就出去散散心吧?没下雨,天气好极了。”
“昨天可下雨了,”伊斯克拉叹了口气,“眼看着鲜花被打湿了,颜色暗了。”
“他真是鬼迷心窍,干出这种盗用公款的事……你倒是穿衣服呀!”
“萨什卡,你确实知道他盗用了一百万吗?”伊斯克拉边问边顺从地穿上大衣,有时她也喜欢别人对她发号施令,只不过这种时候并不多。
“没错,”他话里有活地说,”我们厂子的人都知道。”
“真可怕!……你知道,我在他家吃过高级点心,还吃过巧克力。不用说,这些东西都是用这一百万卢布买的了。”
“你以为怎么着?哼,除了小偷,谁还能天天吃上高级点心?”
“真可怕!”伊斯克拉又叹了口气,“咱们上哪儿去?上公园?”
公园里所有娱乐设施业已关闭,售货亭也封上了,长椅都被归拢到一起。园中的树叶无人清扫,在脚下发出哀怨的沙沙声。
伊斯克拉详细地讲着安葬的经过,讲到蓝德斯和野蔷薇,讲到校长和他在维卡灵前的演说。
听到这儿,萨什卡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他讲这些可是多余。”
“怎么是多余?”
“他是个好人。可惜了呀。”
“可惜什么?为什么说‘可惜’?”
“他要被撤职的。”萨什卡非常肯定地说。
“照你这么说,就该保持沉默,明哲保身啦?”
“不该去铤而走险。”
“不该去铤而走险!”伊斯克拉难过地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你多大岁数了,斯诺梅斯金?一百岁啦?”
“问题并不在这里,不在年龄,而……”
“不,问题就在这里!”伊斯克拉毫不客气地喊道,“周围要都是老头子才舒服呢!个个都捂着自己病弱的肝脏,个个都只盼望活下去,但是对怎样活得象个人却连想都不去想。一点也不去想。所有的人都苟且偷安,谨小慎微,惟命是从,生怕出乱子。这绝不是我们要干的事!我们的国家是世界上最年轻的国家,你永远也休想变成老头!”
“这些话都是柳别列茨基讲给你的吧?”萨什卡突然悄悄地问她,“嗯,那你就别再去说了,懂吗?”
“你原来还是个胆小鬼哪?”
“这‘还是’是什么意思?”
“就是‘外加’的意思。”
萨什卡不自然地纵声大笑起来:“听我说,你说的这些全是空话。你们就会要嘴皮子,什么‘第一点’,外加‘第二点’,可我们是干活的。我们就是用自己这双手为国家创造财富。我们……”
伊斯克拉猛地一转身,沿着林荫路向公园门口疾步走去。
“伊斯克拉!……”
她没有放慢脚步,好象还走得更快了,只见两条小辫子在身后不住摆动。萨什卡追上去,从后面抱住她。
“伊斯克拉,我刚才是开玩笑。我是装疯卖傻逗你开心的。”
他用嘴唇小心地触了一下她的帽子,伊斯克拉没有动,他放大胆子,用嘴唇觅着她的头发、后脑勺和裸露的颈项,吻了起来。
“你说我是胆小鬼,胆小鬼?所以我来气了……你什么都能理解,对吧?你是我的聪明姑娘,而且……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可我们还象孩子似的。我们都已经长大了,是工人阶级了……”
他的两只手顺着她的大衣模下去,触到她隆起的胸脯,停了下来,小心地接了按——伊斯克拉象木头人似的一动也不动。他更加放肆了,不但紧紧按着她隆起的胸脯,还不住地抚摩、揉搓。
“这就好了。这就对了。你是个聪明姑娘,你……”
伊斯克拉的脑子里象有个大锤咯咯地敲着,心跳急剧加速。但是她鼓足勇气,平静地说:“真和那回在楼梯底下遇到的情况一样。不同的只是我现在已经没有谁家可去了。”
她从容地把萨什卡的两手板开,头也不回地走了。刚一走出公园大门,她就哭了。由于委屈和失望,由于多少天来埋在心底的痛苦,由于自己有意识地、坚定地选择了孤独,她哭了。直至来到家门口,也无法收住泪水。她习惯地在门口停住脚步,尽力擦干眼泪,试图使自己平静下来,或者至少装出点笑容;然而她既没有平静下来,也装不出笑脸,只好叹息一声,走进房间。
妈妈坐在桌旁抽烟,象往常一样,神情冷峻地在翻破了的列宁著作上划着重点,在书中夹上很多书签,并且整段整段地做着摘录。
伊斯克拉不声不响地脱去大衣,走回自己那个角落。她在桌前坐下,打开叶赛宁诗集,可是,连叶赛宁的诗在她眼前也变得模模糊糊的。
不一会儿,她察觉到妈妈站在身后,便连同凳子一起转了过来。
她们彼此对视了好一会儿。母女两人长得一模一样的眼睛此刻连目光也一模一样。妈妈在床上坐下,两手合掌插进膝间。
“该去上学了,伊斯克拉。应该做点事,否则你会无谓地糟蹋掉自己。”
“是该去上学。我明天就去。”
母亲满面愁容,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说:“我知道,痛苦是不容易习惯的。但是你要学会合理地消耗这种感情,让它够你用一辈子。”
“你的意思是,将来还会遇到许多痛苦?”
“如果你永远是现在这个样子——我肯定你是不会变的,——将来就会有相当多的痛苦。有一些人天生就是感受痛苦多于快乐,你就是这种天性。所以你要为未来着想。”
“未来,”女儿叹了口气,“未来是什么样的,妈妈?”
第二天,伊斯克拉便去上学了。第一个教学季度快要结束了,这是一个漫长而难熬的季度,仿佛有四分之一世纪那样长。打分数、频频地叫学生上黑板、批改测验卷子和作文,似乎一切如常,只是学校里不见了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罗马欣校长,而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则摆出一副公事公办、冷冰冰的样子,总是故意对每个人都称呼“您”,打“优”打得很苛刻,就是给伊斯克拉也不无得意地打了个“中”。
“您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再回答一遍。”
“我不愿意。”伊斯克拉说,尽管在此之前她还从未得过这样低的分数。
这次谈话之后,过了几天,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回来了。他仍旧在原来那间办公室里办公,但是现在那里面静悄悄的。歌咏活动停止了,校长把自己的手风琴带回了家。
他背着这个手风琴,在街上遇见了瓦利卡。瓦利卡一声不响地抢过手风琴,与校长并肩走着。
“这么说,又派您回来了,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
“派回来了,”校长愁眉不展地回答说,“起先撤了职,后来又把我找去,派我回来了。”
他连自己都不清楚,究竟出于什么原因让他留任。他不知道,而且始终没有得知,是性情平和的安德烈·伊万诺维奇·科瓦连科为此奔波了整整一个星期:从一个机关跑到另一个机关,从一个办公室奔到另一个办公室,耐心地排在长长的队伍里等候接见,到哪儿他都这样说:“不能撤掉罗马欣的职务。不能这样做,同志们!要是您也不同意我的看法,我就继续上告。我要去莫斯科,去教育人民委员部,我要告到中央。”
某一级领导听进去了,把罗马欣找来,详细询问了情况,警告了一番,给他恢复了原职。
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重又接管了学校,不过他再也不搞歌咏活动了。瓦利卡把他的破旧的手风琴送回了家。
阿尔乔姆和若尔卡·蓝德斯把维卡的课桌挪到教室尽边上的角落里,靠墙放着,现在这张课桌再没有人坐了。
他们常去维卡的坟墓,在那里栽上花,在坟堆上植上草皮。萨什卡·斯塔梅斯金不声不响地运来一副他在工厂焊得的铁栅栏。若尔卡给这副栅栏涂上了只有他才能找到的最明快的天蓝色油漆。
后来,节日来到了。11月7日他们参加了游行。全市居民都走上街头,乐队的演奏和人们的歌声响遏行云。他们也尽情地唱着,直唱得嗓音嘶哑。
智慧赋予我们钢铁般的翅膀,
火红的发动机代替了心脏!……
“可是维卡不在人间了,”他们高声唱完这首歌以后,济娜说,“她再也不会回来了。而我们还活着。我们游行,又笑又唱:‘火红的发动机代替了心脏!’火红的发动机兴许真的代替了我们的心脏?……”
他们通过了观礼台,不断挥舞着宣传画、标语牌和领袖像,兴奋地高喊“乌拉!”后来,游行队伍乱了,游行的人逐渐散去,歌声停了,只有他们学校的队伍仍旧歌声不断。大家虽说不是齐步,却是齐心地向前走着。同自己的队伍走散了的彼得和罗莎很快加进他们的行列。
在他们走出喊声和进行曲响彻的广场时,伊斯克拉说:“同学们,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没跟咱们一起来游行。”
“咱们找他去,好不好?”瓦利卡提议,“他家离这儿不远,我帮他送手风琴去过他家。”
同学们都去了。开门的是一个上了岁数、神色忧郁的妇人。她用严峻的目光打量着来人,没有说话。
“我们找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伊斯克拉说,“我们想向他祝贺节日。”
“既然来了,就请进吧!”
在“请进”这句话里没有欢迎的意思,不过同学们还是脱去了大衣。男同学们用手捋平翘起的头发,女同学整理好衣裙,伊斯克拉挑剔地把每个人打量了一遍,然后他们走进一个不大的房间。房间里只摆着几件简单的、不配套的家具,屋角的小柜上放着那个他们很熟悉的手风琴。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坐在桌前,他仍旧穿着那身军便服,扎着骑兵武装带。
“你们到这儿来干什么?”
他们觉得不好开口,低着头紧张地看着油漆地板,不时偷偷地瞧瞧伊斯克拉。那个妇女一声不响地站在房门口。
“我们是来向您祝贺伟大的十月革命节的,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
“噢,谢谢,既然来了,就坐下吧。玛莎,生上茶炉。”
那个女人出去了。他们凑合着坐下,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坐在漆布面旧沙发上。
“说说吧,游行的情况怎么样?”
“很好。”
“高兴吧?”
“高兴。”
校长提问题时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台布,回答问题的只有伊斯克拉一个人。校长目不转睛地看着桌子。
“这很好。很好,也很对。”
“我们还唱歌了。”伊斯克拉意在言外。
“唱歌,这很好。歌声能振奋精神。”
他沉默了。同学们也沉默了,他们感到尴尬,不知什么原出,还有些不好意思。
“您为什么没和我们一起去游行?”济娜忍受不了沉默,开口问道。
“我?噢,我身体不大舒服。”
“请大夫看过吗?”莲娜担心地问道,“您病了,怎么不躺在床上?”
校长顽固地沉默着,眼睛仍旧盯着桌子。
“您并没有生病,”伊斯克拉低声说,“您……您为什么再也不唱歌了?您为什么把手风琴带回家来了?”
“我被开除出党了,孩子们,”厄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嘎哑的声音颤抖着,“被开除出我亲爱的党了……”
他的下颌抖动着,右手颤巍巍地紧压着胸口,揉搓着军装的前襟。同学们不知所措,缄默着。
“不对!”那个上了年纪的妇女站在门口斩钉截铁地说,“是基层组织把你开除了,我去找过市委的波利亚科娃同志,她答应要把这件事搞清楚。我已经跟你说过了,说过的呀!不许你垂头丧气,不许你这样,听见吗?”
可是,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此时什么话也没听见。他的眼睛呆呆地盯着一个地方,手仍旧揉搓着军装的前襟。伊斯克拉隔着桌子探过身去,把他的手拉开,紧紧地握在自己手中。
“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请您看着我,看着我。”
校长抬起头,眼睛里噙满泪水。
我们是红色骑兵,
能说会道的民间歌手把我们来传颂……
伊斯克拉忽然轻轻唱了起来:
歌唱那月色溶溶的夜晚,
歌唱那阴雨绵绵的白昼……
同学们一起高声接着唱下去。罗莎站了起来,不仅挥手打拍子,还用鞋后跟有节奏地顿着地板。不知为什么,大家全都站了起来,仿佛在唱国歌一般。彼得从小柜上拿起手风琴,摆在校长面前的桌子上。
布琼尼,来率领我们去勇敢战斗!……
伊斯克拉高昂着头,没有去擦滚动在双颊上的泪珠,豪情满怀地放声歌唱。大家都纵情高歌。当年的第一骑兵军连长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罗马欣被这激情洋溢的气氛感动了,也站了起来,拿起手风琴。
我们的生活就是斗争!……
他们在这个旧手风琴的伴奏下唱了一支又一支歌。后来,他们又喝了茶,坐到很晚很晚,以至回到家都挨了母亲一顿骂。而他们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和满意,甚至很久之后还经常回忆起这个节日。
可是节日一过,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正常的学校生活。一切都恢复了老样子。
阿尔乔姆又在黑板前晃来晃去,瓦利卡又在发明一些派不上用场的玩意儿,若尔卡又和班里同学交头接耳,帕什卡在单扛上转得大汗淋漓,文静的沃维克在课间休息时间还是看那些被人看残了的小说。
莲娜又和小狗曼契克、帕什卡一起散步,稳重多了的济娜常和阿尔乔姆约会,并和罗莎结为挚友。
只有伊斯克拉晚上无处可去,呆在家里看书,任凭萨什卡写来一封又一封绝望的信也不予理睬。
一切都恢复了老样子。
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没有被开除出党,但是他一直郁郁寡欢,而且很少走出办公室。
与此相反,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却时常对全班同学做出一副笑脸,班里也有人(当然只是个别不太显眼的人)冲她笑笑。
九年级二班曾经一致要求要讲的那种礼貌渐渐变成了一种徒具形式的礼貌。
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越发经常地在称呼方面说走嘴,对同学们误称以往说惯了的“你”,至于对那几个她不会称呼错的学生,她就会露出非同一般的笑容,以示自己对他们的态度非同一般。
一切都恢复了老样子,而且终归是要恢复这个样子的。一切都很自然而且正常。
可是在十一月底的一天,十年一班的美男子尤拉突然闯进九年二班的教室,大敞着门,不顾和善的谢苗·伊萨科维奇老师正在上课,瞪圆眼睛扫视着惊异的全班同学,拼命喊道:“列昂尼德·谢尔盖耶维奇·柳别列茨基回来了!……”
教室里刹时间鸦雀无声。伊斯克拉慢慢地站起来,这时若尔卡·蓝德斯突然喊叫起来。他发了狂似地大声喊着,用两个拳头使劲地捶着桌子。阿尔乔姆抓住若尔卡的手,抱住他的肩膀,若尔卡在阿尔乔姆的怀里挣扎着,仍旧狂喊不止。同学们纷纷跳离座位,又叫又嚷,详细地询问尤拉,抹着眼泪,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场的老教师。这位数学老教师坐在讲桌后面,摇着谢顶的头,用一块大手帕拭着泪水,伤心地咕哝着:“我的天啊!我的天啊!我的天啊!”
大家好歹使蓝德斯平静下来。他坐在课桌后面,上下牙不由自主地磕碰着,下意识地揉着捶出血来的拳头。莲娜在对他说着什么,帕什卡站在一边,两手端着一杯水。这是一个铁制的杯子,杯把上垂着一根小链子,显然,这个杯子是他从摆在走廊的水箱上硬揪下来的。
“安静!”阿尔乔姆突然大叫一声,虽然这时喧哗已经平息,只听到抽泣和低声谈话的声音,“走。我们应该做有骨气的人。做有骨气的人,听见吗?”
“上哪儿去?”济娜非常明白阿尔乔姆的意思,却还小声问了一句,因为她觉得这太可怕了。
“找他去。到列昂尼德·谢尔盖耶维奇·柳别列茨基家里去。”
他们曾多少次来到这栋始终紧闭着窗帘、寂然无声的房子跟前啊!他们曾多少次不得不鼓起全部勇气迈出最后一步;他们曾多少次束手无策地在这扇门前徘徊,有意无意地把伊斯克拉让到前面!但是,今天阿尔乔姆走在最前面,伊斯克拉却在柳别列茨基家门前停住了脚步。
“站住!我们不能进去。他们连维卡的姑姑现在在什么地方都不清楚。他要是问起的话,我们怎么说呢?”
“就说我们不知道呗。”阿尔乔姆不以为然地说完,便按了一下门铃。
“咳,阿尔乔姆,你真是个铁打的汉子。”帕什卡叹了一口气说。
没有人来开门,没有人答应。阿尔乔姆也没有再按门铃,径直走了进去,其他人也跟着他进去了。窗帘依旧关着,他们[609]
没有马上看见柳别列茨基。原来他正弓着背坐在饭厅里,两手的手指紧紧地对插着放在面前。当他们一个个向他问候时,他抬起头,一一打量着他们,竭力回忆着,他把目光在伊斯克拉的脸上停了一会儿,冲她点了点头,接着,又把目光从他们身边掠过,凝视着没有人的地方。
“我们是维卡的朋友。”伊斯克拉轻声说道,吃力地吐出维卡的名字。
他略微点了下头,不过看样子他并没有听清楚,或者没有听明白。伊斯克拉失望地看了看伙伴们。
“我们想谈谈情况。我们一直在一起,直到最后一天。那个星期天我们还到索斯诺夫卡去了一趟。”
不,他没有听见这些话。他在倾听自己的心声,倾听回响在心中的亲人的声音,倾听自己的回忆,倾听那些现在只有他一个人记得的只言片语。维卡的同学们的到来丝毫没有妨碍他的回忆,相反,他感受到一股温暖的感情,因为他们没有忘记他的维卡,他们来到这里是想讲一点什么。可是今天他不需要听他们讲述,因为对他来说,回忆他所了解的那个维卡眼下已经足够了。
同学们局促不安起来,似乎他们太不近人情,而主人现在只是出于礼貌才容忍他们呆在这里。他们想离开,可是什么也没有对他讲,也没有听他说什么,就突然不辞而别也是不行的,所以他们不知所措,面面相觑。
“您到墓地去过吗?”阿尔乔姆问。
这个问题提得太冒失,阿尔乔姆的鲁莽使伊斯克拉极为反感。可是正是这个声音使列昂尼德·谢尔盖耶维奇摆脱了反常的颓丧状态。
“去了。那儿有天蓝色的栅栏,有鲜花。灌木丛长得很好。小鸟在啄食小红果。”
“是在啄食。”若尔卡说着又揉搓起肿了的两个拳头。
柳别列茨基嗓音发哑,干巴巴的,话音时断时续,说完之后,又痛苦地缄默了。
“该走了。”瓦利卡悄悄地说,“咱们妨碍人家。”
阿尔乔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深深地喘了口气,毅然向柳别列茨基走近一步,把手搭在他的肩头上晃了他一下,对他说:“听我说,这个……不能这样!不能!维卡爱的绝不是您现在这种样子。这个……我们也是一样。您不能这样。”
“什么?”柳别列茨基慢慢转过头来说,“是的,一切都变了。都变了。”
“变了?”
阿尔乔姆在昏暗的饭厅里走到垂着窗帘的窗户旁边,找到拉帘子的软绳,拽了一下。窗帘打开了,阳光冲进屋里,阿尔乔姆回头望着柳别列茨基说:
“请您到这边来,列昂尼德·谢尔盖耶维奇。”
柳别列茨基没有动。
“来呀,我说!帕什卡,帮他一把。”
可是,柳别列茨基自己站起来了,他拖着两脚向窗户走去。
“您看看。要是都进来的话,房子里就容不下了。”
窗外,九年二班全体同学站在漫天大雪之中。雪花落在他们身上,一个个变成了雪人。他们一动不动,只有沃维克·赫拉莫夫在原地跺脚。看来,他的脚冻僵了,因为这个文静的优等生总是穿着一双张了嘴的皮鞋。再过去一点,挨着白雪覆盖的长椅站着十年一班的两个代表,谢尔盖不知为什么把自己那顶时髦的六角帽拿在手里。
“我的好孩子,”柳别列茨基的声音抖动着,音调都变了,“我亲爱的孩子们……”他看着伊斯克拉,目光象从前一样锐利,说,“他们会冻坏的!叫他们进来吧,伊斯克拉。”
伊斯克拉高兴地向门口奔去。
“我去烧茶!”济娜叫着,“可以吗?”
“去吧,济娜。”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同学们,他们彼此仔细地撢掉身上的雪片,一个接着一个走进屋来。柳别列茨基眼里含满泪花。
喝茶之前,伊斯克拉和蓝德斯把列昂尼德·谢尔盖耶维奇带到维卡的房间,和他谈了很长时间。莲娜把大家凑的钱装进谢尔盖那顶六角帽里,和帕什卡跑到食品店去了。当济娜招呼大家去喝茶时,桌上摆着列昂尼德·谢尔盖耶维奇以往最喜欢吃的点心,莲娜正在细心地把每块点心切成三份。
大家边喝茶,边回忆维卡。他们回忆维卡的生平(从回忆一年级的情况开始),大伙儿七嘴八舌,互相插话、补充,把情况讲得更加完全。柳别列茨基一声不响,却在贪婪地听着,不放过每一句话。后来,他叹息了一声说:“多么悲惨的一年啊!”
大家沉默了。济娜象往常一样牛头不对马嘴地说:
“您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吗?因为今年是闰年。明年就会是幸福年了,不信您就瞧吧!”
明年是一九四一年。
尾声
四十年后,我在向我的故城驰去的火车里颠簸着。瓦利卡·亚历山德罗夫在下铺鼾声大作,叫醒他是毫无意义的,他在坦克中被烧伤,不仅烧掉了两只耳朵,还烧坏了咽喉。不过他战后所从事的是用不着说话的职业:他修了很多年钟表。咳,爱迪生,爱迪生,我们上学的时候就这样管他叫爱迪生,那时伊斯克拉还认为他会成为一位伟大的发明家呢……
伊斯克拉。伊斯克拉·波利亚科娃,穿裙子的首领,九年二班的班长,地下工作的英雄,不朽的传奇人物,我曾经和她在一起学习、辩论,一起去溜冰,当萨什卡·斯塔梅斯金不再出现之后,我又总是忠实地在她家门口等着她。萨什卡是她第一个恋人,也是她最后一个恋人。对伊斯克拉来说,她无论在哪个方面都是第一,不可能第二,在爱情方面是这样,在学习成绩方面是这样,在生活中的位置方面也是这样。只不过在我们班的同学当中,却没有轮到她第一个牺牲。头一个牺牲的是阿尔乔姆。
我实在受不了瓦利卡嚎叫似的鼾声,便从上铺爬下来,摸着黑穿上裤子,悄悄走出包厢,到了噪音震耳的过道。这时大约才四点左右,窗户边却戳着一个魁伟笨重的身影。
“睡不着吗,书生?”
这是帕什卡·奥斯塔普丘克。在上中学时,他没有说俏皮话的本事,却能在单杠上灵活地做“大回环”,并且一心一意爱[613]着莲娜·博科娃。战争夺去了帕什卡一条腿和运动的本领,他没有回到莲娜身边,尽管莲娜直到胜利那天还在等着他。帕什卡是在德聂伯河上负伤的。
“告别了四十年之后,又要和少年时代见面了。在这既想见面,又怕见面的时刻,我们的火车开动了,所以才睡不着,对吧,书生?例况还有个爱迪生在那里呼噜呼噜的象个自卸卡车。”
即将与故城、母校和莲娜重逢,使帕什卡十分激动。他在过道来回走着,讲着。他走动的时候,假腿发出吱吱的声音。他讲到德聂伯河和九年二班,讲到莲娜,讲到自己残废后一直没有勇气回到她身边,讲到部队医院的一位卫生员给了他温暖和慰藉,后来还给他生了孩子。他似乎在自我安慰,要自己相信,他那忠贞的妻子丝毫不比那个向往舞台生涯的年轻姑娘莲娜差。这个姑娘故意和帕什卡赌气,在1946年出嫁了,五年之后成了寡妇。刚好那年我们回到母校参加纪念牌揭幕式。当时,我们从战场下来之后并没有回故城去。我住在莫斯科,奥斯塔普丘克和亚历山德罗夫也各自住在其它地方,我们班的男生当中留在故城的只有萨什卡·斯塔梅斯金一个。对不起,如今该尊称他为亚历山大·阿夫杰耶维奇·斯塔梅斯金了。他当上了一家大型飞机制造厂的厂长,获过奖,当了代表,等等,等等。帕什卡东拉西扯地一会儿谈前线,一会儿谈体育;亚历山德罗夫的鼾声在嘶鸣,在呼啸,在咆哮;我回忆着我的故城,我的熟人,我们班和我们学校,还有我们的校长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罗马欣。战时,伊斯克拉就是他的地下联络员。在那仅有的一次,当我们这些幸存者应校长个人邀请前来参加纪念牌揭幕式时,在战后余生者肃[614]立的队列前,他亲自宣读了牺牲者名单。
“九年二班,”念到这里,他的声音劈裂了,不听使唤了,接下去,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用力喊着名单上的姓名,而且越喊越响,“苏联英雄,战斗机飞行员格奥尔吉·蓝德斯。若尔卡·蓝德斯。他以前很爱集邮。阿尔乔姆……阿尔乔姆·舍费尔,由于坚持原则曾经被驱逐出校,而他证实了自己的原则性,证实了!当导火索被打断时,他亲自点着炸药,与桥梁同归于尽。他,我们的阿尔乔姆,是葬身在广阔的大地上的……弗拉基米尔·赫拉莫夫。沃维克,我们的优等生,最文静的学生。就是在短暂的课间休息时间,也看不见他的身影,听不见他的声音。他在库班倒在自己那辆‘四十步’型的坦克旁边,一步也没有退却。一步也没有!……伊斯克拉·波……波……”
他怎么也说不出自己联络员的姓氏。他的嘴唇发白,不停地抖动着。几个妇女向他奔去,要扶他坐下,给他水喝。他拒绝坐下,但是把水喝了,我们听得见他的牙齿磕碰玻璃杯的声音。然后,他拭去眼泪,轻轻地说道:“可惜的是什么呢?可惜我们没有要求大家跪下来的口令。”
虽然没有听到任何口令,我们全都跪下了。整个会场的人——老校友和昔日的前线战士,现在的学生和教师,残废者以及鳏寡孤独的人——无一例外。于是,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用轻得刚能听见的声音又开始说了:“伊斯克拉。伊斯克拉·波利亚科娃,我们的伊斯克拉。她的妈妈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纳粹特务就在吊死她女儿之前两个小时把她吊死了。就这样,伊斯克拉·波利亚科娃和波利亚科娃同志母女两人被并排吊在一起。”他沉默了,悲伤地[615]摇着头。突然,他向前跨了一步,挥起拳头,向整个礼堂高声喊道:“可是地下组织保存下来了。保存下来了,并且不断地打击那些恶棍!为伊斯克拉和她的妈妈报了仇,狠狠地报了仇!……”
半年之后,1952年初,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去世了。当时我正在出差,没有赶上参加葬礼,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去参加过学校的聚会。
帕什卡也没有再去,瓦利卡去过。只是去的次数不多,两三年才去一次。他同那些从前线生还的人和敌占区的幸存者晤面,到他们家里作客,去那些度着惆怅残年的妈妈们和渐进老境的同班女同学们家里串门,一起喝茶,看那些看不够的相册,听别人聊天,给大家修表。
所以,当年曾经因悲痛事件而驰名的九年二班的老同学们所报的时间是全市最准确的时间。
是最准确的。
1984年
【全文完】